>惊急风一般为恐迟则生变,倒好似她家新姑老爷是好不容易逮住的飞贼。
不等新人回过神来,就听见有人隔着窗户喊话:“姑娘姑老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董老太太站在院里心满意足,大喊一声:“开席!”杯盘齐动,院子里只剩下一片咀嚼之声。前来道喜的大概也都觉得这亲事不保险,拿定了多吃一口赚一口的主意。居然连个说话聊天的都没有,就看见不停有人站起来添饭。
剩下的……便没新人什么事儿了……
陈定睿晕乎乎地问他的新媳妇儿:“小鱼,你说咱这亲事就算办完了?”
蒙着盖头的董小鱼更加地不明所以:“这个……好像是吧……”
陈定睿愣足半晌,一拍大腿,真心赞叹:“倘若全国将军都如我丈母娘这般当机立断,士兵都跟那几个大嫂一样训练有素,手脚麻利。咱们何愁抗战大业不成啊?可见肉食者鄙,不足与谋。”
新娘子蒙着盖头,摸索着坐到了床边儿,惊魂未定,如坠云雾。
她终究是小女子的心绪,自己瞎琢磨着:这都挨得上吗?我怎么觉得这么乱呢……
事后看来,董小鱼还是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她这婚结得能拿出去说书讲古。
那更乱的,还在后头呢……
大热的天,门窗一概锁的严严实实,屋子黑黢黢的。陈定睿腿不方便,所以并没有给新媳妇掀盖头。新婚小两口在床上对坐着,讷讷两无言,倒各自想着一段心
32、洞房惊变 。。。
事儿。
红鲜鲜的盖头胡乱散在眼前,董小鱼总觉得这亲事成的不真。这喜气洋洋的正红颜色太过耀眼,晃得她头晕。闭上眼睛,总觉得时空错乱。她戴过一样的大红盖头,上面满是镶了珠子的赤焰流苏,比今日还要绚烂百倍。稚嫩少女隔着盖头看外面,一天一地只是明暗红光的分别。羞答答、怯生生按新娘子的规矩低着脑袋,她只能看见垂到耳边的凤冠穗子,朱红的蟒裙和大红凤鞋。
也有喜娘搀着,也放了那样多的鞭炮,也有先生高声礼赞。
也曾三媒六证,也曾过了婚书龙凤贴。
如此门当户对、都道佳偶天成。
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婆家长辈族长捻须颔首:“佳儿佳妇。”
漫天丹红色泽里,她看到了她的良人文弱秀气的男子,朝她腼腆微笑。
如是诗礼人家,谁能这说不是她小女子的一生一世呢?
转眼就是暮春时节,那男子昨夜还分明搂住她哭泣:“卿卿,不是我心狠。实是你太糊涂,结交敌国。这是爹娘下的决断,你需知道,我是舍不得你的……卿卿,你便做我的刘兰芝吧……”朦胧泪眼,十足难舍。
董小鱼蹙着眉头,想:原来休书是白纸黑字的。
次日天明,她穿素净布衣,迈缓步走出了那深宅大院。娘家还算厚道,派了青布篷子的小驴车来接她,断然没有来时八抬大轿的热闹风光。即便放下车帘子,她也能听到身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垂下头,握一握手腕上的滴翠镯子,想一段不着边的心事儿:不知道回家成婚的雪子和千惠现在如何了?她们的夫婿入伍之后开拔到哪里,可能带着她们一起?历来要好夫妻,都是不离不弃。
要好夫妻,要好夫妻……
想起来那人,她总是有一份心中不服。
驴车终于启动,董小鱼猛然掀了帘子往外看。
看那不沾尘土的青石台阶,看那不易跨越的乌木门槛,看那对守门的石狮子宝相威严。
看……
看门口空空如也,他终究不敢来送她最后一程。
董小鱼只记得:那时大风刮过,落了一树桃花。
那桃花开得其实正艳,晚霞飞火一样,模模糊糊地红了她视野里那样一大片。
董小鱼于是有几分恍惚:今日盖头颜色不是正红,临时拼凑的深深浅浅,倒有几分像那日的桃花。
她终于再嫁人了,没有做成刘兰芝。她也知道,他不几日就续娶了乡绅闺秀。那人亦不是焦仲卿。
董小鱼细细地咬住了满口银牙,狠狠地攥住了手腕上永远凉凉的碧玉镯子。
譬如那桃花委地,原本怪不得东风作恶……
陈定睿枕在炕头上,也觉得自己这新郎官当的有几分不真。眼前一身朱红的女子,头顶红布,盘膝危坐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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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前。新娘子身后还飘荡着昨日她老娘上吊逼婚用的白绫子十足诡异。
说老实话陈定不怎么记得清她的眉目,更有几分惊诧这女孩穿了喜服还是这样伶仃瘦削。于是他仔细地打量她:窄窄的肩膀,细细的腰肢,雪白手腕上的翠绿镯子。
忽然好奇,忍着腿上的不方便,他慢慢靠近她,慢慢地靠近。要靠地非常近才能回忆起来,他昏迷中记得的那个女子:染着凤仙花的流丹指甲和身上细细的茉莉花香味。
莫名的安心,他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贪婪地嗅她颈边的味道。
她温热细弱的身体在他怀抱里瑟瑟轻颤。
他便更加用力地搂着她,肆无忌惮地抚摸她。
陈定睿活了二十七岁才知道女人的好:柔软、年轻的身体带着生命的温度和鲜活的触感。让人流连忘返又心火上升。
难得她如此知情识趣,驯服承和地微微转过半个身子方便他抱。
他就隔着红盖头发狠地亲她的脸,“啧啧”有声。
董小鱼沉了沉,终于慢慢伸手勾住了陈定睿的脖子和他团团相抱,任凭他全然腻在自己身上。这就算当真成亲了吧,拜堂喜酒,明媒正娶都不算数。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需当如是,才是夫妻。
把脑袋埋在她肩窝里,陈定睿好想哭:谁知道他也是怕死的?闭上眼睛会看见雪白的冰峰迎面扑来,噩梦里满是冒着黑烟翻滚坠落的飞机,自己的身体被零式机枪吐出的火舌舔舐,耳边那样真切地响起被击落同伴的垂死哀嚎……
午夜惊悸,满身冷汗。
他对谁都不曾说过,他在耳机里听到,那些成为烈士的青年在机舱里被烈焰焚烧时候是如何惨苦哀声地连连叫娘,鬼哭狼嚎如堕地狱……
国人庄严,为死者讳。
书籍里的壮士们悉数口呼国号,凛然就义,慷慨从容。
没人在乎,那些年轻人垂死时刻,怕不怕?痛不痛?
更加没人去安慰那些即将死去的人,陈定睿说不清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被人如此怜惜的温柔拥抱。所以他一见她就想娶她,他简直不能舍弃她体贴的拂拭和低柔的嗓音,还有嫩滑指尖的微妙触感。
中航公司的机航长自己都没意识到:战火遍地,生灵涂炭的岁月里,为国为民,死不足惜的架子他已经被迫亦或不自觉地端了太久。
久到如同枷锁随身,不能卸下。
久到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年轻男子,骨子会里渴望女人美好的身体和柔情的滋润。
他喜欢她,因为她让他恁地踏实。
脚踏实地一般,是着陆的感觉。
他亲吻着她的胸脯说:“你是我的女人。”
她柔顺地回答:“是。”声若叹息。
女子为坤。
坤者,地也。
《易经》说:元,亨,利牝马之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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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雌马一般温驯沉静,如大地一样滋养万物。
至哉坤元,乃顺承天。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的祸福难料,一如坐在冒火飞机里一头扎向大地的陈定睿自己都想象不到,前后不到一个礼拜的功夫,他不但死里逃生而且怀里抱上了个美娇娘。所以就在陈定睿贪婪地呼吸着董小鱼身上馨香柔媚女子体味的同时,他也绝对想象不到,他洞房花烛的柔情蜜意也就只有这一时三刻的功夫了。
许是那天日子不好不合成亲,许是陈定睿婚姻未动,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离其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