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观音自信当世女子里她不算最糊涂的,昆腔二黄的本事不说。那年头儿如她这般识文断字知道三皇五帝的女子并不多见。家道未败落的时候她也是按知书达礼的小姐派头教出来的。可在偏偏她嫁过来的这户人家,德言容功通通无用武之地。他们忙的和她会的压根儿不对茬子。
黄头发的公公,蓝眼睛的婆婆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地是圆的,天是没边儿的。
萧观音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没边儿的话呢。迷茫过后,她小女子的心思,忽而又愁肠百转:那天要是没边儿,自己爷们儿会不会这一飞就回不来了?
万幸章素节有这般耐性,给她讲这世道上还有一回事叫航线、导航台,还有那看不见摸不到的无线电。
她依旧似懂非懂,平白急出一头的汗。
回头看那没心肝的冤家只会闷头笑起来,抱着她香一口,说:“你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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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地推开他,萧老板咬碎了银牙:“真真前世的冤孽。”
她纵可爱也还是听不明白。
萧观音是个要强的女子,可这哪里是一天两天补得上的?即使很努力地听书看报,还是会听着公爹和丈夫满嘴的风云变幻一头雾水。
邦德那回说:“素节,其实你老婆很像如今蒙昧未开的中国。古典、美丽、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的逻辑混乱。”
于是章素节喜眉笑眼地抱住萧观音亲一口:“所以我不能离开她。”
萧观音想不明白,怎么她就像了中国呢?她觉得自己总是笨手笨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怜她满肚子的经史典籍诗词歌赋怎么应酬得了一个烧石油的发动机世界?
邦德家早早点了一壁炉的火。玛姬夫人梳洗完毕,正打算惬意地坐在炉火边读一段《傲慢与偏见》。谁知道唐妈过日子的女人出身,永远见不得火闲着,转眼不见功夫,温馨壁炉上已经架了炒锅焖栗子。不多时起居室里烟雾蒸腾,宁静的房间里就听到锅里的栗子噼啪作响。焚琴煮鹤,可把当家太太恼到肚肠烂,叽里咕噜地数落了出来。
唐妈满脸委屈地嘟囔着:“难不成白费了那火?”
萧观音左右不是人地站在地中央。
前来邦德家商量公务的黄敬仪总经理见了如此场景,不由觉得萧氏小娘子异样地楚楚可怜,兔死狐悲加上悲从中来。要说受这中美双方的夹板气,他黄先生原本是行家里手。
经黄经理一番调停,两下居中。
不久,就有桔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八宝粥的锅底。这个挂了砂锅的壁炉看着好像战地篝火,把邦德家偌大客厅弄得不伦不类。
好歹没了烟气,怪不得人都说:洋人的东西一到中国就变味。果然如此。
章素节依旧飞在蓝天上,过年也不歇。
据说因为日本人也不歇,美国人也不歇,所以中国人也不能歇。
萧观音愁苦地坐在炉子边儿,看着里面翻个儿的红枣儿,心里乱七八糟的想:咱这是招谁惹谁了?哎,我怎么还没个孩子?
客厅里弥漫着咖啡的苦香味,邦德觉得他和黄敬仪坐困愁城:咱们怎么才能多弄几个飞行员?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最近在驼峰拦截的日军飞机有所减少,说明日军急缺飞行员。坏消息是中航更缺飞行员。
黄敬仪抖着手里哗啦啦几页薄薄的纸,美国盟友又有飞机奉送,这番善举让中航飞行员数字更加相形见绌。自从夏克阵亡了之后,他们又掉了两架飞机。阵亡了一个机组;另外一个机组大难不死,结果机长摔断了腿回美国治伤去了。
现在中航的飞行员两个巴掌都能数过来了。但凡能飞的都在天上挂着呢,实在是人手不够,歇飞机不歇人的飞。所以事故率居高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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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是活人,就是灯笼天天这么挂在上面也得毁在雨打风吹上。
邦德坐在客厅里黄眼珠转了好几圈,终于口吐人言:“那就去市面上招聘吧。”
黄敬仪一口咖啡呛了出来。
大年初一,密集飞了两个来回的章素节晃晃悠悠地踩着云回来了,绝对不是喝高了。大少爷冲进家门直奔卧房,一脑袋扎到床上再不起身。这厢他媳妇儿没帮他把衣服扒下来,那边儿已经响起来胡噜了。
章素节终于不再好色无度,听任他的如花美眷在幽闺自怜。
萧观音也没工夫自嗟自叹,手忙脚乱的帮他脱衣服盖被子。顺便拧个热手巾帮他擦脸擦脚。这么折腾都不带醒的。实在是太累了,加尔各答到汀江到昆明来回两趟,要不是得再带一个从昆明到重庆的客运航班,章素节直接就在机场当倒卧了。陈定睿他们借口章素节得回家所以坚决不带昆明到重庆的航班,这会儿已经在昆明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夕。
兄弟们这也是良心丧于困地。
可不是困地么?太困了。
这一回大梦谁先觉,平生我不知。
章素节黄粱一梦,仿佛听见他媳妇儿跟他说:“爹跟黄经理商量好要上街去招飞行员了。”
实在太荒唐了。章素节醒来之后尚且觉得好笑。这怎么可能?飞行员又不是挑夫?
他的妻恁贤德,看人醒过来,纵使半夜也立刻端上茶水点心。
实在是饿了,章素节拥被高枕,坐月子一般躺在床上大吃大喝。填饱了肚子之后,喝着咖啡,尤对萧观音唏嘘:“我真是累糊涂了。我居然梦见你跟我说爹要上街去找飞行员。”
萧观音恍惚了一下儿,说:“可是爹真的要上街去找飞行员啊。”
章素节屏住呼吸到满脸呆滞,想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什么,有点儿晕,我得再睡一会儿。”
萧观音只来得及“哎”一声,就看见她爷们儿又昏昏睡去。
他爱睡,便睡吧。
屋子里极安静,萧观音慢慢地蹭着章素节的额头,试图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和他一个频率上。绵长而悠远的吐纳之道,也许真的可以持续到地久天长。
过了好一会儿,巷子里传来“噼里啪啦”鞭炮爆响。
萧观音摩挲着章素节的肩头,默想:这便又是一年了。
1944年是农历甲申年。
后来有个大学问家叫做郭沫若的写了篇意味深长的文章,叫做《甲申三百年祭》说大明朝已经亡了三百年了。
萧观音在送子娘娘的神龛前虔诚地喝下又一碗浓黑稠苦的补药。
这小女子一厢情愿地相信:改朝换代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中航当真开始招飞行员了,轰轰烈烈:登报、设立办公室,四面八方广放风声。彼时国统区面积日渐缩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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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区各知名大学不乏爱国学生迁徙来大后方。有意献身救亡的不在少数。中航公司这是明车明马的意图抢人,架势拉的很开。
陈定睿和章素节等一干主力只当邦德暨黄敬仪痰迷心窍,糊涂找不到地方。无奈他们苦口婆心劝了良久都不见效,陈定睿干脆让邦德一扫帚都轰到了天上。
萧观音旁观者清加上童言无忌:“这个倒是跟唱戏揽客路子不差许多。无外乎招呼来人流才有买卖。”
一边儿听着的章素节就欠翻白眼了。
邦德如觅知音:“这姑娘有见识!”老头子不耻下问:“你们还有什么揽客的手段?”
可怜萧观音一辈子也没想到过自己还能被公公这么高看,忙不迭出主意:“贴告示、敲锣打鼓……”想一想:“你们是国事,还好张榜招贤的啊……”
邦德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章素节起身就走:“我还是陪我妈祈祷去吧。”
次日,中航公司、机场、车站、甚至邦德家大门口都张贴极醒目的硕大黑字招贴。
热血男儿,航空报国!
下面是极简单英文书写的要求:18…25岁学识优良之健康男子。
这大概是有航空史以来最低的飞行员招聘要求了。
过了正月十五,重庆飞行员招考轰轰烈烈的开了张。事实证明章素节纯属瞎操心。虽然报纸上登了招贴告示,应聘的其实寥寥无几。中华大陆其实会说英语的小伙子并不多。
邦德总经理亲自主持的所谓入职考试更加扯淡: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