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燃的烈焰里,头昏脑胀的章素节觉得有人把自己一头摁进了污水里。
他恍惚:黄总经理手劲儿真大,看不出来啊。
人世间的事情福祸相继,事后想想:还好水上将军炸地烟雾蒸腾,零式飞机一时失察才放这四位死里逃生。
打爆了水上将军,日本人还不解恨。
他们也低空飞行,不过人家丧心病狂地劲头儿章素节真是一个脚指头都撵不上。
章素节顶多招猫逗狗地勾搭日本人像浪费子弹,日军飞行员是肆无忌惮地追着地面的人群扫射。
幸亏素节机组示警的早,机场员工尚有功夫扭头四散,伤亡不大。
可停机坪上的飞机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找不到活人靶子,四架零式秃鹫一样扑上去。
嚣张地围着停在机场上的几架运输机疯狂扫射,机炮打在到地上,激起团团尘土。
打够了飞机,然后是控制室、仓库、滞留在外面的汽车。
不多时,又有两架中岛轰炸机加入他们游戏的行列。
因为不用担心中国空军拦截,日本飞机如同在本土操练,演习般地投弹、扫射。
闲庭信步,旁若无人!
直到实在是觉得打够了,日本飞机才大摇大摆地奔着南雄市内方向呼啸而去。
警报解除。
中国人
8、笛声何处 。。。
像地鼠一样从各式各样的孔洞里钻出脑袋,调度、地勤、飞行员……
他们呆滞地互相瞪视着,用类似浑沌的眼光打量着浓烟滚滚的机场。
南雄机场几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飞机、航材、塔台甚至地面仓库都在燃烧。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肺腑的硝烟味道,爆炸产生的黑雾升腾提前把傍晚变成午夜。
满目疮痍,仿佛末日。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号丧一样难听的声音。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章素节摸索着把萎顿的黄敬仪扶起来,黄智权自己晃荡着从沟里扯出来云行远。
看着嚎啕大哭的南雄老爷们儿以头抢地,他们心里一片茫然……
香港丢了,南雄散了。
舍死忘生逃出来的飞机炸了,千挑万选运出来的航材烧了。
黄敬仪甚至没有勇气动念头,想:明天怎么办?
胸口烧灼的剧痛感铺天盖地而来,他弯□子,剧烈地咳嗽。
看着黄敬仪口鼻里涌出的鲜血,章素节捂住了额头:总经理被灼伤了呼吸道。
烟雾里,有几个人朝他们跑过来。
章素节眯缝眼睛看:麦克唐纳、周景林、科里森?伍兹、约翰?佛瑞、宋元恩、刘悦……
都是熟人,中航大概有两个机组在这里。定神想一想,可不是俩机组么?机场上大概有中航两架DC停泊。当然,现在估计是已经炸毁了。
互相瞅瞅:落魄遇到了狼狈;灰头碰上了土脸儿。
人人都说他乡遇故知是喜事儿,可没人说故知混到还不如你得怎么办?
捆到一块儿熬着呗。
也算有难同当。
一夜长大的事情,章素节觉得自己遇到了两次。
第一回是七岁那年被个镶金牙的婆子张罗着卖到邦德家,姆妈抱着自己哭了一宿,小小的孩子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姆妈不停地说:“要乖。听话。”
后来天没塌下来。
章素节曾经以为他就长大了。
人就是这样,你自己觉得自己长大了,架不住别人,比如养父母一家,哦,还有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你还是个小屁孩儿。
于是你很容易就越活越回去。
后来,即便成年的章素节还总觉得自己小呢。
因为身边总有拿主意的在:干啥问他邦德,吃啥问玛姬,泡妞跟汉克商量。
不操心的很。
现在邦德不在、玛姬不在、汉克……或许永远都不会在了……
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素节不得不又变回一个成年人。
而现在这个成年人疯狂地想念他的养父。
邦德?
对!
邦德在重庆!!!
把黄敬仪交给看来还靠谱的云行远。
章素节和黄智权帮着机场塔台扒拉出来还能用的通讯设备,一块儿鼓捣鼓捣。
8、笛声何处 。。。
他们和外面联系。
好不容易叫通了重庆,讯号无疑不好,噼里啪啦的交流声都压不住电话那端夏克没见过世面地咋呼:“感谢上帝,你们还没死。”
章素节敷衍着:“差点差点。”
夏克用求婚般的甜蜜声音许诺:“明天骑士就会救你们出去的。放心放心!”
章素节猜想他一定又是拍打着毛忽忽的胸脯。
夏克既然这么说,素节就真的放心了许多。
再回头问:“医院在哪里?”
南雄机场地勤指这远处的火光冲天,答非所问:“南雄炸了。”
章素节当他傻的,有些不耐烦:“我是问你医院在哪里?”
那人连回答都省下了,指一指火光最盛处。
于是章素节觉得自己挺傻的。
南雄机场一片狼藉,南雄市内浓烟烈火。
对于刚刚被轰炸过的地方来说,红红火火绝不是个好词儿。
实在害怕日本人再炸第二回。
南雄机场总调度思虑周到:把他们安置到了机场附近的村落里先歇着。说了:“荒山小地儿,局促简陋。可是安全,一是地形复杂敌机不易轰炸,二来,这里是地勤刘少华他老家,知根知底,靠得住。”
这年头儿“靠得住”三个字十分要紧,全中国喘气儿的老爷们儿少说有两万万,会开飞机的比三条腿儿的蛤蟆只少不多。倘不留神住在日本奸细身边儿,给药死了两个,那真是哭都来不及。抗战四年,人心都坏啦。保不住变节的汉奸就藏在什么阴山背后。
前些日子风闻,哪个大家主儿的不出门的小儿媳妇都是通敌的反叛。
可知世道莫测。
这小村子地方不错。
背山临水,只疏疏落落的几户人家。
这一天的炮火纷飞的活下来,更显得山野农户静谧恬淡。
乡居日短,他们抵达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上了昏黄灯火,管家媳妇儿掀起斗大的锅盖,灶上有白烟蒸出。风一吹,带着煮熟食物的香甜味儿。
刘少华家不贫不富,有几亩地衬两头牛。
爹娘俱是安分守己的老人家,看见这些人来,尤其杂了黄头发绿眼睛如同庙里金刚一般的洋人在,自有一份质朴的惶恐。
然他们殷勤厚道,先把病歪歪的黄敬仪安置上了炕。
黄敬仪总经理艰难地点头称谢,照旧的文质彬彬。
章素节自我安慰:那大概伤地还不要紧。
难得来这么多人,人手不够,附近几家的姑娘媳妇都过来帮忙做饭。
黄智权、宋元恩他们几个中国人还好,麦克唐纳他们几个简直眼珠子不够使的:“这些女人穿的都是什么??简直看不出曲线……”
刘家老爷子问:“洋大人说些个啥?”
黄智权心虚地红了脸,章素节斯斯文文地翻译着:“说多谢乡亲们殷勤关照。宝眷
8、笛声何处 。。。
好贤惠。”
于是宾主尽欢。
粗瓷大碗摆上了桌子,稻米饭配新抓上来的鱼,没有多余的佐料,煮鱼配盐巴,已经是当地人过年的吃食。
唯一的插曲是美国人不会用筷子。
那就直接下手好了,引来村姑们嘻嘻哈哈哂笑不已。
科里森想对姑娘们抛个媚眼,章素节未雨绸缪桌子底下一个扫堂腿把所有美国人都照顾到。
那帮货就彻底消停了。
黄敬仪精神不济,当家的婆婆炖了软烂的粥来,一口一口地喂,如同伺候自己患病的亲儿。
身上痛极,但是没有医疗救护。这里甚至缺乏起码的卫生条件,你细看看婆婆的指甲…都是黑的。
油灯不怎么亮,被子也嫌太沉,墙壁上贴着鲜红艳绿的乡俗彩画。
这里的屋子极俗,场景也平凡,中华大地俯仰皆是。
与黄敬仪相熟的窗明几净、明灯电话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然他不知怎地就踏实了下来:古怪的平安错觉。在这样庸碌无味的房子无法集中精神去琢磨什么飞机、航班和今后未来……
不思量,自然忘。
漫天愁云惨雾渐渐散去,伴着呼吸的痛楚仿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