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昱起身,掸一掸袍角,落在她身后,尾随而行。
那位既到了府门外,便没有不出去拜见的道理。看她方才不加掩饰的欢喜与如释重负,分明是将那人当了值得全心倚赖的靠山。
姜昱心头百味陈杂。昨儿虽故意对她板了脸,实则她心甘情愿认定的人,他也只会一心盼着她好。他不过给她提个醒儿,叫她无论何时,都需多长个心眼儿,以防不测。男女情爱一道,她虽聪颖,可他唯恐她涉世未深,沉溺其中,失了理智。
方才见她颇有几分迫不及待,姜昱虽也欣慰有那么个人,能令她欢欢喜喜,如此鲜活的活着。可她对那人的信赖,从刚才看来,似比对他,也丝毫不差了?
姜二爷在心里老气横秋,替姜大人叹一句:女大不中留。
出了二门,紧走几步,隔着几丈开外,便见她立在石阶下,侧对着他,仰着脖子,正与那人低声说话。
她骨架子小,衣衫穿得厚实,披风长长曳地,打眼望去,身形圆润而笨拙。而她身旁那人,姜昱微眯起眼,细细打量。
几年不见,曾几何时,带着随扈登门做客的清俊少年郎,眉宇间青涩,再不复见。取而代之,是他举手投足透出的成熟雅致。
他抬手,为她抚平帽檐边上被风拂乱的紫貂毛。微微垂眸,神情温和而专注。她冲他说话,他听得仔细。不知她说了什么,微微撅着小嘴儿,拽了他袖口,没个体统,左左右右的摇晃。他唇边露了笑,带着丝安抚,轻拍她肩头。
姜昱只觉这一幕,出人意料,格外融洽。
眼前女子身形娇小,男人英挺而伟岸。她水红的披风,点缀他银白的氅衣。她俏生生絮叨,他挑眉,扣了她肩头,先扶她上车。
姜昱脚下一顿,目光在他两人身上来回游走,终是跨出门槛,步下台阶行礼。
“世子。”
顾衍回身,见来人是他,冲他略一颔首。转身,一个眼色,唬得七姑娘挑帘子的手,滋溜一下缩回去,只得规规矩矩在车里等他。
“进京一路辛苦。”他话里是一贯的客套得体。既不疏远,亦不十分亲近。以他的身份,并非底下人,个个儿都有脸面,跟前说话。知她与姜昱兄妹情意甚笃,他略微收敛了在外时的寡淡。“若然傍晚得空,待会儿命公孙安排了,春秋斋一道用饭。”
想起她方才娇嗔怪他,“二哥哥昨日可是盘问过,京里这段时日,下官可曾恪守礼教,谨守女儿家那套骄矜的闺训。若然被二哥哥知晓大人您屡次心怀不轨,带坏了下官,当日大人您一口担保‘只管叫姜昱寻本世子问罪’,这话还做不做数?”
她遇了难题,当先想到,便是寻他拿主意,他哪里有不应。
准了姜昱出入春秋斋,正好也叫人瞧瞧,昨夜他在府上一席话,绝非儿戏。他的事,再由不得旁人插手。
第250章 家贼难防,不见也罢
这日傍晚,七姑娘一人在府上用饭,姜昱被那人唤去了春秋斋。奇怪的是,那人丁点儿没有邀请她的打算,竟撇下她,命童伯送她回府。
饭后闲来无事,外边儿天冷,她只得留在屋子里逗弄阿狸。
不知是否阿狸特别亲他的缘故,她身上见天的沾染上那人的气息,阿狸渐渐变得服帖,被她抱着,乖乖蹲在她膝头,一对儿碧绿的眼珠子,宝石一般,直直盯着门外,懒洋洋,一动不动。
那人昨夜一宿没回来,它最喜欢的人,没陪它耍玩。七姑娘竟从它眼里读出些闷闷不乐来。京里那样多人,或敬他,或怕他。阿狸不过一畜生,却对他亲昵无比。都说猫眼十分灵验,很多时候,都能看到人眼所看不到的东西。她猜想,阿狸许是也能感受得出,那人并非如他表象般,强硬到不近人情。
“记挂他了?”她逆着毛发,抚摸它又圆又胖的脑袋,惹得阿狸扭一扭脖子,回头看她。她学着那人的样子,勾起食指,去挠阿狸的下巴。
也不知今晚那人,倒是回不回来。有姜昱在,他又以何种借口,夜半登门?他带了姜昱专程去春秋斋,背着她也不知谈些什么。那两人相处,可会相安无事?
国公府西苑,伴月湖畔,春秋斋。
自被公孙大人亲自领进了门,姜昱才发现,世子今日宴请的,除他之外,还有七八位一看便知是食客门人之流的文士。
相互引荐过后,诸人打过招呼。明眼人一看,这年岁尚轻的学子,一路跟在公孙大人身后,自是不会冷落了他。文人结交,多是吟诗作赋,把酒言欢。头一回见面,谁也不会莽撞的探对方的底。这时候,那些个华而不实,风花雪月的诗词便派上了用场。
这些年,姜昱拜在学监大人门下,时常随学监大人外头应酬,也是开了眼界。如今他初来乍到,又是孤身一人,没学监大人在一旁掠阵,姜昱应对起来,不说如何老道,却也是十分懂规矩,进退有度。
姜昱也知,世子今日请他来此,除去提携,指点他仕途门路,还带了些许考校的意味在里头。遂应对起来,格外用心。
顾衍去得稍迟,从东苑见过赵国公,到的时候,便看见姜昱立在人群当中,显是开了个好头,已与众人攀谈起来。
以他的资历,不过一初出茅庐,后生晚辈。能够当着他麾下一众谋士跟前,不卑不亢,谦逊而不失主见,表现算得尚可。
宴席之上,他只提了姜昱乃麓山官学,学监谢晋门生。之于姜昱与她的关系,他刻意避开。
一来经了秋节大殿上她险些被指婚那事,她声名渐显,世家之中,可谓无人不知。姜昱身为男子,又是她兄长,若然他直白道破两人兄妹关系,旁人看来,恐会猜想姜昱不过是沾了她的光,于姜昱而言,颜面上不好看。
再者,有些事情,讲明白了,反倒没有遮遮掩掩,来得叫人浮想联翩。他待她如何,是否因了她的干系,而荫蔽她兄长。这些私密事,底下人惯来喜欢揣度。
在顾氏未正式提亲之前,他不宜明着坏她名节。可她与他之间,越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此生,她也就休想与他撇清干系。有道是,流言远比事实可怕。
顾大人这些老谋深算的布置,即便姜昱远比同龄人来得少年老成,可又怎么及得上这位两世历练出的深谋诡诈。
宴席过半,公孙得了府上侍人来报,贵客临门,已在前院书房等候世子。
多年主仆,于此地不便道明的话,一个眼神足矣。顾衍眉头稍动,请众人随意,带着公孙离去。
书房门未关,透过门缝,照出一道狭长的光影。
“你倒会挑时候。”他推门而入,门外有公孙守着,轻轻带过去,虚掩了门。
立在东墙下那人,一身华贵锦袍,长身玉立。正瞅着墙上挂着的墨宝,品得津津有味。听闻他到来,徐徐转身,眉心一点朱砂痣,鲜红而妖艳。
“离京前来看看你,何必如此冷淡。”公子丹摇头,自个儿拖了把太师椅到身前,抬手撩袍子坐下。与他,他从来都不讲客气。
“这是暗指,后日文王命众臣于十里亭与你送行,全无此必要?”不同于公子丹的随意,他解了氅衣,提着领口搭在手腕上,几步过去,于案后落座。面上是惯来的沉稳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