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伙计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走了走了,要不要拦住他们?”
掌柜弓起中指敲敲木头栏杆,道:“那人不过是借地头一用,无妨。”说完回房,推门一看,桌上凭空多了一个红木小箱子,箱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掌柜拿出字条一看,上书隶体“长乐”二字,墨迹未干。掀开箱盖一看,整整齐齐的三层元宝,金光灿灿,耀人眼球。
掌柜哑然失笑,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字条,道:“果然有乃母风范。”
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离了赌坊沿街行了一时半刻,忽然停下了脚步,不耐烦道:“出来。”
胡同口闪出两个人影,一人道:“方才人多口杂,裴青未曾见礼,老前辈勿怪。”
老者听了来人名号,身躯微微一震,慢慢回过身来,细细打量一番,恍然大悟道:“我以前见过你。”
裴青也是一惊,回过神来方点头道:“那时在西山法门寺的原来就是雷老前辈,真是相逢恨晚。”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快乐!!!!!!!!
第七十六章
蜀中多奇人。其中雷氏家族最善造琴,传承数十代,以雷氏家法所造之琴古朴重实,声温劲而雄,激越而润,被称为“雷公琴”。自蜀帝开国以来,封为皇家御用斫琴师,所造雷琴尽数收于禁中,偶有流传在外的,人莫知其价几何。常有宵小之辈行伪造冒名之事,故世上所传雷琴大多名不副实。四大名琴之中,沧海龙吟与九霄环佩俱是出自雷氏之手。从烈帝平蜀之后,坊间只道雷家早已死绝,却没想到尚有后人在世。
雷九扬眉道:“你凭什么认定我姓雷?”
裴青道:“楚公子所用之琴,虽非雷氏家法,已是传世名器。若非楚公子功力未到,此琴压过九霄环佩、海月清辉、万壑松风扬名天下,不过指掌之间。半年前我在宜城宝音堂见过一把旧琴(见53章),当时掌柜刚刚让人将他修补好,混杂在寻常乐器之中出售。我顺着宝音堂这条线索才一直追到许州来的。今人造琴颇多花哨,那琴貌不出众,却是一把千金难求的雷琴。能够修补雷琴的,若非雷家人难道还有别人?蜀中九雷,传至老前辈这一代,斫琴之术已臻化境,当世之人谁与比肩?”
雷九听他说到前事,不由喟叹一声,道:“那是我幼年所制之琴,赠与友人,谁知世事难料,辗转红尘,都是残破不堪。年过半百又遇此琴,起了感怀之心,却叫你窥破身份行踪,果是命也。”
他叹了又叹,裴青立在一边只是默默无言。
蜀人最擅琴书。蜀惠帝孟子莺尤爱制琴,嗜琴如命,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间。惠帝一代,四川制琴名匠辈出,而雷家历经百年积淀,厚积薄发,终于制出沧海龙吟这一把雷公琴,又经白细柳、谢玉之手而成为啸傲遗事独步古今的一代神器。
雷氏家法传至雷九之手,便遇到蜀中大火,禁中所藏雷琴皆已付之一炬。雷九闭关几载,功成而出,忽见山河变色,国破家亡,雷氏子孙流离失所,渐渐悄无声息,他纵然已达天人之际,满身琴技却无人可传,落魄世间,只以酒水赌钱为寄。
雷九捻了捻胡须,看着裴青道:“你随我来。”
三人依次穿街过巷,来到一处低矮的棚屋之前,雷九看了看沉香道:“家传手艺,传男不传女,女子莫进。”
沉香脸上显出一丝怒容,很快便消失不见,垂手立在门外。
裴青弯腰随他进了屋,只见巴掌大一块地方,地上堆满了垃圾,一张破床,异味刺鼻。雷九曲着胳膊一肘将只有三条腿靠墙摆放的桌子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扫落在地,矮身在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抬眼打量裴青,过来一会说:“不太像淑睿皇后。”又道:“你答应了轩儿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裴青恭敬道:“是。”
“你想问我什么?”
裴青猛然抬头,见老人正襟危坐双目有神,便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呈上,道:“老先生可曾见过这把剑?”
雷九并不接剑,就着裴青手看了几眼,点头道:“凤鸣剑,当年丹凤宫里竟日挂在墙上的镇宫之宝。你想问龙吟琴的下落?”
裴青浑身一颤,抖声道:“正是。凤鸣一出,龙吟既现。为何这二十年都寻不见我娘亲的龙吟琴?”
雷九闻言捻须思索,裴青翘首以盼,满目期待之色。雷九雪白的眉毛一扬,正色道:“你知道龙吟琴是何模样?”
裴青稍愣片刻,答道:“传言依上古神器伏羲琴而制,以玉石加天蚕丝制成,据说拥有能支配万物心神的力量。”
雷九闻言呵呵一笑,道:“我爹贺惠帝登基大典,斫琴之时,我就在旁边。那不过就是一段好一点的木头罢了。而且,”他顿了顿,接道:“龙吟琴是没有琴弦的。”
无弦琴。
裴青震撼。他忽然脉搏加快,心室颤动,血流迅速涌上头顶,眼眶微红,脑海中浮现过往二十年来的旧事。一下难以相信一下又觉得被世人欺骗玩弄了,一下又感到世上再无可信之人,万事成空,生无可恋。
雷九没想到一句话就引他走火入魔,连忙伸手按住他手腕,以真气注入他经脉。少顷,见裴青喘息渐缓,峻声道:“你练逍遥游心法也算小有所成,我问你逍遥游宗旨何在?”
裴青嘴角渗出一缕血丝,淡笑道:“要在‘玄心’二字。”他喘了喘,复道:“琴之一道,与治国同理。蜀国开国便奉行老庄之言,清净无为,孟子莺无为而治,自然便鼓捣出无弦琴来。我将大事寄托在龙吟琴之上,实是瞎了眼。”他声音嫉恨凄凉,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泪来。
雷九一怔,过了一会叹气道:“你这孩子,竟然是这样的气性,不知是福是祸。”
裴青慢慢跪在雷九面前,目中含泪,一字一句道:“宣武帝白雁声,名盖四海,身负重任,少壮临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耽于情爱,坐失良机,破坏天下,正是此君!方今四海暂宁,而识者知其将乱。我不愿后人回顾神州陆沉,百年丘墟,责我白家未尽其职。裴青欲辅名主,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南阳。老前辈精通琴理,亦知为国处世之道,请为裴青一言。”
雷九思忖半晌,道:“你要我做什么?”
“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游。请老先生为我斫一把能与沧海龙吟并驾齐驱的宝琴。”
雷九直视他面庞,见他脸形柔和纤细,嘴角紧抿,美眸淬血,眼底眉梢间满是渴盼,又隐隐含着煞气,仿若心尖上缠着一把钢丝,箍得人心直颤。
终于狠下心来道:“昔神农氏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八音广博,琴德最优,感格幽冥,充被万物。你不是要治世之音,却是要一把杀人的利器。老夫不能制这样的琴。”
裴青眼中显见失望之色,再三请求,雷九终是不允。
天色渐暗,裴青只得告辞。
出了棚屋,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沿着小巷缓缓步行。沉香不敢打扰,远远跟在后面,见他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江边。落日将近,水天一色,秋风凄凉,岸边柳树只余光秃秃的枝条。码头上的人都散尽了,遥遥听见江上小船上传来渔夫歌咏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