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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宇每天都计算着璋瑢离开的日子,甚至忘记了她的怀胎十月已进入最后的尾声,臻璃捧着太傅教的书一遍又一遍地背诵,一晚他乐呵呵地跑来告诉茜宇他已经背下了七遍,问茜宇是不是再背三遍就能见到母妃。
茜宇只能告诉他是的,可那么久都没有姐姐的消息,她根本不能说服自己相信。前朝的事情她略略知道一些,据闻一窝叛臣除陈东亭外悉数落网,皇帝施行招安,凡自愿与罪臣脱离亲眷关系的一律免罪。可是那些舍弃亲情保命的人往后能有的,大概也就是一条命了,这就是帝王的手腕。
这日傍晚茜宇正与儿子一起听臻璃努力地背诵第九遍书,她一边希望姐姐快些回来,又一边希望臻璃慢些背完这书,两相矛盾搅得她心神难宁。忽见悠儿乐滋滋到来,进门便是冲口而出的好消息,“母妃平安回宫,已经进了重华门。”
云翳散开,茜宇心中大定,姐姐的平安归来,前朝事务的尘埃落定,意味着所有的恩怨都过去了,姐姐这一次的牺牲完全洗去了她于赫臻的愧疚,不论是姐姐还是赫臻,往后的岁月都能两相安好,情、怨……就此放下。
迫切期待见到姐姐,茜宇竟忘记了自己正挺着高耸的肚子,她牵着臻璃便扶了悠儿往外去。当两行人遥遥相见时,臻璃已如离弦之箭向母亲跑去,远处璋瑢早早地张开了怀抱迎接儿子,那一次相拥仿佛隔了千年。
茜宇不想打扰他们母子相聚,渐渐停下了脚步,待璋瑢牵着儿子站起来时,她方又迈出了步子,与姐姐迎面而行,四目相对的那刻,茜宇恍然觉得回到了从前,姐姐的笑看起来那么轻松,九年多前那个立在门前爽朗地介绍自己的璋瑢,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却很亲切。
“宇儿……”璋瑢远远地喊了一声茜宇的闺名,可笑容在那一刻之后就疆凝了,她不晓得为什么妹妹身后的内侍里突然蹿出一个人将匕首抵在了茜宇的咽喉。她即刻放开了儿子的手疾步跑过去,而茜宇那儿早已乱作一团。
又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闪出,璋瑢绝望地望着这个垂死挣扎的男人,这个几乎害了她一生的男人,她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要出现?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璋瑢冲着突然出现一身内侍装扮的陈东亭怒吼,意欲冲上去时却听父亲冷哼,“为什么我没有死?你这个不孝的女儿还没有死,我怎么能死?”
“好,我死,我现在就死,你叫他放开太后,放开我妹妹。”璋瑢一边说着就要往旁边的宫墙上撞去。
忽听得“嗖嗖”两声,就在璋瑢被人阻拦的那一刻,她回头看见父亲和那个死士都受伤倒地。匕首从茜宇的脖颈滑落,在她的脚边发出清脆声。不知何时皇帝和御林军突然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但看得出,他们等待陈东亭与他最后的死士现身已很久了,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们挟持的不是璋瑢而是茜宇。
茜宇仍旧立在原地,方才那危急的时刻她不是没有害怕,可当看到姐姐冲动地要自尽来劝慰丧心病狂的父亲时,茜宇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唤醒,面对能为自己不顾生死的姐姐,她不可以再欺骗,她不可以再自私地一个人享有赫臻的爱。如果当初姐姐没有将前往水晶宫的机会让给自己,一切又会不一样。不管去得那个人是自己还是姐姐,赫臻当初终究是为了姐姐而开的水晶宫。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茜宇伸手向璋瑢,示意她快些到自己身边,因为她的肚子正剧烈地疼痛,已痛得她快无力站立。
璋瑢排开众人来到茜宇的身边,泪眼婆娑地冲着她喊:“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姐姐,你听我说……”茜宇要开口,可是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窒息,她用力地呼吸着,企图再次开口对姐姐说话,“你听我说……他……他……”
“宇儿!”璋瑢眼里看到的,仅仅是茜宇的身体如丝绸般柔软地倾下,璋瑢无力扶持,紧跟上来的缘亦也扶不起。那一刻,身上还背着箭囊的秦成骏一跃而上,一如七年多前茜宇从水中被救起,这一次,她又安然地被送回了馨祥宫。
老天爷憋了好久好久,终于开始纷纷扬扬将最纯洁的白雪洒落。
飘落无声,不经意间,银装素裹。夜里的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让黑夜不那么暗沉。
多少年前,馨祥宫里也像今日这样忙碌过,只是那年还没有落雪,而今年,迎接新生命的,是一场鹅毛飞雪。
正殿内,黑压压站了一屋子的人,然所有人都凝神闭气,好像怕打扰了什么,又好像怕错过了什么。
一个小男孩手扶着仪门朝里张望着,不时回过头来,向身后的那群女人投去询问的目光。可是谁也给不了他答案。
“昕儿。”沉着的德妃敛起了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上前一步牵起男孩儿的手,轻声道,“跟母妃去添件衣裳,不要担心,母后她不会有事的。很快昕儿又要做哥哥了。”
臻昕迟疑了一下,又朝里望了望,犹豫地转了转眼睛,才跟着德妃走了。
殿内,余下悠儿、璋瑢、沈烟、钱韵芯、品鹊,还有玲珑。
谁也不记得太医究竟进去了多少时辰,大家却仿佛在这里站了好久好久。此刻屋子里那个即将分娩的女人,拥有世间最善良的心,她简单地爱着一个人,重情重义地对待身边的朋友,为了朝廷甚至可以放弃本属于自己儿子的皇位,她总是不计报酬地对待所有人。
可是,老天爷似乎并不厚待她,让她一次次拥有为爱人孕育爱情结晶的机会,却一次次无情地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力。总是将她从云彩的顶端推入深渊,还不许她抱怨,不许她悲伤,并将所有的责任都让她一个人来背负。
今天,似乎又要和老天爷做一次斗争,但她必须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力,一个作为母亲保护孩子的权力。
一名医女匆忙而出,打破了一室的寂静,悠儿失态地冲上去一把抓着她的胳膊,纤长的护甲几乎抓破她的衣衫,“告诉我,太后怎样了?为什么那么久还没有动静?究竟怎么了?”
那医女却还冷静,反冲着皇后大声道:“娘娘等等再问,奴婢必须火速往御医馆取药。”
悠儿慌忙放开了她,愣愣地看着那医女从眼前离开,继而才突然清醒过来,冲着殿里站着的宫女内侍吼道:“愣在这里做什么,都跟着去,给我把御医馆的东西通通搬过来,什么时辰了?才想起来拿东西?都给我去,去搬啊!”
众人从未见过皇后这般模样,一个个连连称是迅速地出了去。
沈烟上前扶住了悠儿,安慰道:“太后不会有事的。”本来照顾玲珑的品鹊亦上来一同将悠儿扶到椅子上坐下,却看见钱韵芯立在一旁垂泪,悠儿心中大怒方想出言呵斥,却顺着钱韵芯的眼睛看到了她哭泣的原因。
同样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过话的端靖太妃,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自然垂下的左手正一滴滴往地上淌着血,是她紧握的手将指甲嵌入了肉里撕开了皮肉,可是她竟然不觉得疼。
悠儿恍然回到了好多年前,那年自己身为监国夫人,那年淑文皇后因三皇子溺死而晕厥,那年恬嫔正要产子,那年也是在这个屋子里,敬妃哭着跪在监国夫人的面前求她下令让太医催产。
一晃好多年过去,当年的恬嫔如今是先帝的皇后当今的太后,当年的敬妃也成了太妃。眼下,恬嫔依旧难产,但敬妃已经不会再哭了。
悠儿从回忆中抽身,那医女也匆匆捧着一只包裹回来直接冲进了产房,再有宫女内侍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跟着回来,都被古嬷嬷拦在外头候命,在一阵嘈杂后馨祥宫又安静下来。可却静得叫人发怵。
产房里,稳婆跪坐在床尾,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产妇,窗外白雪飞扬,稳婆却紧张地湿透了衣衫。
撕心裂肺的疼痛唤醒了晕厥的产妇,一片千年人参被塞入了口中垫在舌下,何阳沉着履行着大夫的使命,“没事的,您再坚持一下,调整呼吸,努力地呼吸。”
茜宇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对于生的渴望,她微笑着闭了闭眼睛,大口地吐纳,她渴望能顺利生下这个孩子,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这次一定能保住这个孩子。
“太后,您再用些力,太后……”稳婆的脸上呈现出惊喜,她转头冲着床下的宫女嚷嚷,“准备热水、快准备热水……”
一声清脆的哭声打破了馨祥宫叫人发怵的寂静,所有紧绷着的脸在瞬间释然,所有人欢呼雀跃,只为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生了,母后生了。”悠儿惊喜地站起来冲到仪门旁,满脸是带泪的笑容,她拉着沈烟的手喊,“母后平安了。”
钱韵芯深深吸了口气,随着清脆的哭声不断,端靖太妃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她连忙唤来在外侍候的医女,用棉纱为太妃包扎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