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儿静静道:“太后自然是内外命妇德行的表率,可皇上今日如此昭告天下,显然我们季妃的德行亦不差太后,那你自然就配得上这个‘贤’字。太后她不会介意是否有人与她有相同的封号,她不会在意这些身外的名利,所以季妃不必担心。再者本宫怕不怕糟蹋一个‘贤’字,也不打紧。重要的是要天下人知道皇上的后宫和谐美好,季老将军的女儿贤德无双,如此就够了。”
季洁亦笑亦泣,亦喜亦悲,强撑着力气看着悠儿,“娘娘的意思臣妾明白了,这也就是您要臣妾好好活着的原因了?谢谢您赐给臣妾这样的荣耀,让臣妾能叫天下人记得,让臣妾的族人能重视臣妾的付出。”
悠儿微微一笑,神色仍无变换,轻描淡写一句,“不客气!”
季洁一愣,随即苦笑。此刻有紫兰端着药进来,季妃冷声道:“娘娘在此于我说话,你怎么还端药进来?”
紫兰怯生生道:“娘娘恕罪,只因太医说了您需按时辰进药,且那日皇上也向奴婢下了死令,必须服侍好您。钱妃娘娘临走时还敦促奴婢不能偷懒,您若有闪失奴婢定难保命。”
悠儿扬手示意紫兰上前给她家主子喂药,自己则轻声笑道:“钱妃言出必行,季妃若心疼紫兰这些宫女的皮肉性命,便是自行保重最好了。”
季洁不再推辞,就着紫兰的手将一碗苦药悉数喝下,那钻入心肺的苦涩叫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可她却推开了紫兰随即递上的一叠果脯,只让那苦涩的药味继续折磨她的味蕾。
悠儿也趁这个空隙又四下环顾了一下季洁的屋子,心中的惆怅虽未表现出来,然凭心而论,她是同情眼前这个女人的。从一开始就不能活在自己人生轨迹里的人,应该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待收回目光瞧见季洁推开紫兰递上的果脯,悠儿却招手将紫兰叫到跟前挑了一块蜜制陈皮放入口中咀嚼,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精神大振。
“怎么不吃块蜜饯甜甜嘴?这药闻着就叫人觉得苦涩,你不怕么?”紫兰离去,屋内又剩二人时,悠儿才如是问。
季洁抿了抿嘴唇,那已苍白的嘴唇上还残留着药汁,舌尖舔食后带来的苦意让她又微微颤了颤。
“许是久病,臣妾的味觉有些倦怠,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臣妾如今仅知道什么是苦了,所以仅留的这些臣妾想好好珍惜。”季洁没有抬头,那空洞的眼眸望着被褥上细致的绣绘,轻轻抚摸,光滑而细腻。
这个小小的举动触动了悠儿的心,那床被子的被面用鲜红的丝绸做成,上头绣着海天明月丹桂飘香,那是应景应时的图案,但这一刻似乎更多了别的意味。
“这个世界值得珍惜的实在太多了,季妃且慢慢感受。只这一味苦,不要也罢。”悠儿的嘴角是笑容,眼眸中是从容,她没有言辞紧迫她没有步步追逼,但却用一句句温和友好的话将季洁心底的防线层层瓦解。
果然季洁双手覆在鲜红的被面上,头也不抬地问:“臣妾还有机会体味世间各味么?难道这玉林宫不是臣妾往后永远的牢笼么?”
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九环金钏,悠儿道:“牢笼?怎么会!方才本宫忘了说一件事情,皇上那儿还有一道旨意,季老将军五七时,季贤妃将亲自出宫为老父尽孝道!”顿了顿又道,“那会儿皇太后应当已临盆分娩,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季洁方才低垂的眼眸此刻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悠儿,五七!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生命还要延续一个多月。但自己眼下的身体似乎已撑不到那天,而她本身,也早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今日得知家族受到皇帝隆恩光荣万分,她更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可以结束了。她不想好好活着,等她的罪恶有被揭露的那一天,那样家族会因自己蒙羞受辱,自己将成为季氏永世的罪人。
可是竟然还要熬到那个时候,还要出宫为父亲尽孝道,曾几何时自己是那样羡慕钱韵芯风风光光地出宫省亲,可如今轮到自己出宫了,却是这样一个境遇,这就是同人不同命么?天注定自己的命比钱韵芯低贱么?
悠儿没有过多地去看季洁面上的阴晴圆缺,她敛了敛广袖轻盈起身,柔声道:“你好好休息,皇上要本宫传达的话,本宫都已经说了。千万记住……不要有负圣恩!”语毕旋身欲走,却听季洁在身后唤了一声。
“您不想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么?”
悠儿含笑转身看着季洁,“那天你不是说,本宫是知道的么?”
季洁噎住,慌乱地将目光移开,只听皇后又道:“还是那句话,在你告诉本宫该知道什么前,你要好好活着。活着,不是为了你自己,而今你已身系季氏一族的荣耀。如果今日下午才册封的贤妃随即就追随父亲走了,你要朝野上下如何想象皇上的后宫?本宫的话,你顶好记得。”
季洁几乎被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坚强,她哭泣着匍匐在床沿上,“娘娘您听我说吧!您今日听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吧!我不敢辜负圣恩,可是娘娘……您觉得我这样的人还有脸去见父亲么?我还有资格去尽孝么?”
悠儿没有要停留听她讲话的意思,只留了冰冷的背影和冰冷的话语,“季老将军一生戎马,手染无数鲜血,却是保得家国天下百姓安宁,可是看看你手上所染的血,那些是什么,都是什么?”
“您听我说啊……”声嘶力竭的哭泣声一直到宫门外仍旧能隐隐叫人听见,一个人被剥夺生的权力那很残忍,可连死的权力也被剥夺,那就只怪她罪恶太深自作孽了。
是日午后,传旨六宫的并非仅一道晋封季妃的旨意,馨祥宫里也发出一封母后皇太后的懿旨,大概意思是圣母皇太后凤体违和,燕城别宫无人理事惟恐旁生枝节,特排遣端靖皇贵太妃离京赴燕城协助圣母皇太后管理各事。
此事本无不妥,要璋瑢离开的理由也极其妥当,可随着这道懿旨传遍六宫的还有叫人瞠目结舌的谣传,说端靖太妃离宫是迫不得已,太后因其德行操守有违后宫体制才编排了原因赶她走。
德行操守有违后宫体制那已经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就是**后宫,这个罪名轻则赐白绫自缢,重则可牵连家人族人一并入罪。况且能在后宫里走动的男人无非皇帝、太医、侍卫,而端靖太妃不是肯病之人回宫以来并没怎么传唤太医,反而勤于在裕乾宫出入的人正是九五之尊的乾熙帝,另有那次在皇城东边的水晶宫之约也不胫而走,于是璋瑢临离开皇宫,身上竟背负起这样一个不堪的罪过。
她一个寡居的太妃媚惑皇帝,那得罪的就是乾熙朝后庭所有的女人。
旁人与端靖太妃交往不深,不过交头接耳私下议论,但受她多番提点帮助的钱韵芯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且这段日子常与太妃相处,钱韵芯就是再糊涂也不会把璋瑢看成是妖媚**之人。
可当她火急火燎冲到裕乾宫时,却只得到璋瑢一句,“钱妃还是这样,熟悉你的人永远能猜得到你什么时候会做什么事情。只盼你一生荣耀歹人近不得你身,不然他日遭人暗算,你可能还会把别人当恩人。”
钱韵芯反问:“难道娘娘会是暗算臣妾,而臣妾又把你当恩人的人么?”
璋瑢心中一暖,她很欣慰于除了茜宇还会有人将自己当挚友来看待,也许茜宇不仅仅是让自己帮助了这个冲动而可爱的钱妃,更是让自己由心地去结交了一个朋友,再次体味一下单纯的情感所带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