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哆嗦地用手把乔锋的脸捧起来,咽声道:“让娘好好看看你,孩子,这些天你在外头,可吃了不少苦头……”
乔锋看着乔氏哭红的眼睛,额头上的皱纹,鬓角里星星点点的白发,道:“娘,你瘦了。”乔氏摇头道:“娘很好,就是怕锋儿撇下娘,再不回来了。”
乔锋自小要强,轻易是难能掉几滴眼泪的,如今见乔氏憔悴如斯,便知道这几天她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怕是日夜难眠,茶饭难咽,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然间想到,这天底下,只有父母对孩子的舔犊之情才能这般深长,才这样不讲回报。他又想到,自己这两天跟萧扑奴在一起,也算是吃了不少美味,可除了喝酒痛快之外,那肉吃到嘴里却总是没有妈妈做的粗茶淡饭香,便是因为没有吃到心底里最渴望的味道。
乔锋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不管他将来长得多高大,在娘的眼里却永远还是个孩子,是需要她怜,需要她爱的小小羔羊!他想到这里,猛地大叫一声娘!终于放声哭出来。乔氏从收养乔锋的那天起,便一直没看到他大声哭过,更别说是他降生时的第一声哭啼了。一个女人家,其实是很贪恋孩子的哭声的,因为那里面包含了孩子对做娘的一种依赖。乔锋虽然懂事,但从来是不撒娇的,乔氏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母子之间终究是隔着层什么。
现在,乔氏听到乔锋响亮的哭声,那股母性的柔情便完全被引发了出来,嘴里叫得声锋儿!母子二人又抱头痛哭起来。乔山槐在旁边见了,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也不住地用手去摸眼泪,道:“好了,孩子他娘,锋儿可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跟前,你再哭下去,老天爷可就不照应了。”
乔氏这才慢慢收住了眼泪,涩笑道:“你看看我,看到锋儿回来都欢喜得过了头,外边风这么大,也不知道快些回屋去。”这么说着,便要站起身来,不想脚下蹲得久了,脚根便有些麻木,竟险些儿跌到。乔锋赶忙扶住了她,道:“娘,我来搀你!”当下,一手搀着乔氏,一手挽着乔山槐,一家三口慢慢进了屋,又掩上了门。
乔锋一进屋,便觉得全身暖烘烘的,乔氏本就做了好饭,却还放在锅里没有吃,现在见孩子回转,脸上不觉又乐开了一朵花,道:“你爷儿俩都给我上炕头上乖乖坐着去,我再炒个鸡蛋给锋儿下饭。”乔锋这才想起给乔山槐带回来的酒来,赶忙把鸡冠壶从腰间结下,道:“爹,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酒来了?”乔山槐接过来先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又打开盖子小小地吮了一口,咂摸了下滋味,脸上的每一缕皱纹都笑得舒展开,道:“这是啥酒,爹还是头一回尝到。”
乔锋得意道:“是杏花村,听萧大哥说蛮贵的,我可是喝了不少,这一壶是特意带回来给爹你尝尝的。”乔山槐却把壶盖塞上,又交给了乔锋,“锋儿,爹知道你是个馋酒的,可家里又没什么闲钱打酒喝,未免屈了你,这壶酒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乔锋道:“那怎么成,这是我特意带回来给您的。”乔氏在灶下听了,笑骂道:“这老东西,就是享不得福,这酒啊,可是咱们锋儿从外边好不容易带回来孝敬你的。”
说着话,她已经把鸡蛋炒好了,于是一家人便在炕头上摆开一张小圆桌开饭。乔锋却又找来两个小酒杯,给爹和娘都斟了一杯,自己却是舍不得再喝。他们乐陶陶地吃了会儿,乔锋突然叫了声哎呀,从炕头上跳下地去。
乔氏和乔山槐被他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乔锋一拍脑门,道:“该死,我怎么竟然把花脸给忘了呢!”说着,便往脚下套鞋子,嘴里嘀咕道,“这些天不见,也不知道它长得多大了。”却见乔氏和乔山槐面面相觑,都放下筷子不吃了。
乔锋笑道:“爹,娘,怎么了,是不是花脸又给你们闯祸了?”乔山槐咳嗽了一声,道:“锋儿,我正要跟你说起这事儿,你养的那条狼四天前就跑了。”乔锋一呆,大声道:“什么,花脸跑了?它……它跑到哪儿去了?”乔山槐道:“山林这么大,它跑哪儿去不成,我早就跟你说过,它是条狼,野性难驯,早晚要走的。”
乔锋听着,脸色便涨红了,道:“不,花脸它最听我的话,不……不会跑的……”心下怀疑是乔山槐将狼给打跑的,却是不便张口质问。他一把拉开柴门,跑到了花脸的草窝边,果不其然,里边空空如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他呆呆地在草窝边蹲了下来,心里边也是空落落的,不觉便想起跟萧扑奴在一块儿谈论起的狼的话来,想象着花脸如何盼着自己回转,如何被乔山槐拿着棍棒打将出去,如何在风雪中蹒跚而去,它是个没爹没娘的狼崽子,打不到食吃时一准便要饿死……如此胡思乱想着,心里边便像煮开了锅似的。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乔山槐和乔氏走了出来。乔山槐道:“锋儿,回去吃饭吧,反正是条狼,跑也就跑了,省得将来大了反过来还咬人一口。”乔锋听了这话,怒气上涌,呼地转过身去,大声道:“爹,你还我的花脸,还我!”
乔山槐一呆,笑道:“这狼崽子跑都跑了,我又去哪里给你找去。”乔锋哼哼道:“准是你趁着我不在家,便……便把花脸打跑了!”
乔氏听了这话,从乔山槐身后站出来,道:“锋儿,你这是怎么跟爹说话的?俺们养你这么大,还不及一个狼崽子的恩情?”乔锋听了,又羞又愧,支吾道:“娘,我……。”乔山槐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孩子就是犟性,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乔氏道:“锋儿,你光记挂着你的花脸,也不看看咱这院子还少了啥?”
乔锋四下看了看,见鸡笼子里还剩下两只鸡,倒是并没有给花脸偷吃掉。再一瞧,便想起来,道:“爹,娘,咱家的羊呢,你们把它也卖了么?”心想,花脸和阿黄当初一抱回来,才睁开眼儿,还吃过那只羊的奶呢,想不到现在一起都不见了。
只见乔山槐阴沉着脸,道:“卖,要是早卖了还好了呢!你走的第二天,它便被你养的狼咬死了!”这话传到乔锋的耳朵里,他只觉脑袋里轰地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道:“爹,你……你说什么?花脸把咱家的羊给咬……咬死了?”乔氏道:“可不是怎地,我和你爹看见时,羊已经给它吃了一半了。”
乔锋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乔山槐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拉他,道:“起来孩子,爹没有抱怨你,你坐到雪地上做什么?”乔氏也道:“唉,我不是跟你讲过南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么,这种畜生实在是可怜不得的。”猛地听乔锋大叫一声,翻身从地上跳起来,撒腿就往谷外跑去,乔山槐夫妇急坏了,赶在后边喊:
“锋儿,你要到哪儿去?”“锋儿,快些回来,爹不怨怪你!”但乔锋跑起来如刮风一般,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他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几次跌倒在雪窝里,却立时重新跃起,又向前狂奔,直到冲进了一片松树林里,他才停下了脚步,猛地发声喊:“打死你,打死你!”挥掌朝树干上拍去,震得枝上的积雪哗哗地洒落。
乔锋冲着树干击了十几掌,还是觉得不消气,又飞起一脚朝树桩上踢去,这一下反弹的力道甚大,他落地后立足不稳,向后一跤跌倒。耳听着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急剧地喘息声,全身便像筛糠也似的抖落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胸前的起伏慢慢平静了,一颗豆大的眼泪却从右眼角挤了出来。
他在心里想:“难道说,狼真的是一种生而有害,死而无益的畜生?”其时,狼在乔锋脑海里现出的形象,再也没有萧扑奴跟他说起的那些光环,穿来插去的,尽是它最丑陋可憎的一面:阴森的獠牙、滴血的舌头、碧油油的眼光、骇人的叫声、难闻的气味、邪恶的天性……这些特性一点点地聚集在“花脸”的身上,将乔锋心头的怒火一点点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