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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竟这样快得吞没了她的身子,不留给人一丝侥幸。
她紧紧闭住气息,希冀着能再坚持得久一些。胸口处,因着窒息,浮出阵阵尖利的痛楚,宛如他给她的心之殇。
她执拗地等着,手心紧握成拳,死死不肯放松。头顶的光线,越来越暗,眼前,更像是无垠的黑夜。
她渐渐失了气力,心内,仅余的暖意,也随之散尽,一点一点,被冰冷刺骨的池水冻住。
朱棣,你果真不要敷儿了么?
她想要吸一口气,呛入的却是一口冰水,牙关,几要被她咬碎,拼命忍着,不让自个失去最后那一点神智。
他终是不要她了,她慢慢松了自个,轻轻,阖上眼睫。
眼前,却分明现出幻影。
宫灯旖旎,灯影朦胧,朱漆的大门被两旁的护卫轻轻在内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而出,正是罗敷的春闺梦里人。
女儿的鲛泪,合着刺痛,汩汩涌出。
一双强硬无比的铁臂,狠命攫住她的身子,溺水之人,紧紧地攀住他,仿佛她是他的菟丝花,他是她的女萝草,再被他用力带出水面。
岸上的一应人众,眼睁睁看着燕王跃下,一声惊呼还尚未落地,已看见他抱着怀内人,衣衫湿透,纵身跳上水榭。
一张小脸,苍白若许。衣裙吸附在她的肌肤之上,虽不盈一握,却难掩娇美与玲珑。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即刻以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刚触及,心内就随之一阵剧痛。俯下身,捏住她的下颔,薄唇覆住她的,强自镇定地为其度气。
才度入几口气息,就在彼此唇舌再一次相接的刹那间,一点小小的丁香,竟细细去卷他的灵舌。他登时惊住,被她再吻了有片刻,才猛地离了她的口唇,隔了数寸,望向怀内原本毫无脉息的人儿。
她居然又骗了他!
他俯身看着怀内人,惊世的俊颜之上,阴郁之色虽不减,却,平添了几丝不置信。一双眼眸,虽凌厉如初,却亮如他身后苍穹之上,那一颗启明之星。
襟袍一角,仍在不断往下滴着水线,将男儿的精壮身形尽显。满脸的水珠,发丝,教水浸湿,黏在人的面庞之上。而,眼睫之上的湿意,看着,竟如此像男儿眼底溢出的隐痛。
她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在他怀内,软声道:“敷儿,错了。”才说了一句,忍不住咳出一口清水,手指,仍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放。
第三章 枝上绵蛮
他松了她,立起身,冷面看着扶栏之上半卧的小小鲛人。
一面,解下自己身上湿漉漉的外袍,掷在她衣不蔽体的身躯之上,一面向后退一步,皱紧眉道:“尔的意思是,尔,并没有要私逃出府?”语意很淡,但语调比之方才,却蓄意提高了如许。
私逃出府?她支起身子,却,不解他语意略转的深意,唯有点头应承。
他一笑,眸内,又深了数层。掉转身,向身后数十步之外暂避的众人命道:“来人——”
“是。”林士奇和那些侍卫,包括他带来的刘成等人,赶紧上前几大步。又不敢太靠前,低头躬身立着,俯首听命。
他沉声道:“王妃徐氏,有失妇德,因嫉诟陷,滋事妄为。去,给本王封了延春阁,所有人等一律只许进不许出,违者,杀无赦!”
其语何其重,其意何其戾。
一言既出,眼前人,已是面如纸色,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身后,是齐齐的领命之声,眨眼间,林士奇已领着诸人,飞奔而走,前往延春阁复命去了。
他扫一眼她,厉声再向身后云萝宫人道:“好生服侍着!”
云萝惊魂未定,手里,尚捧着叫小宫人刚取回的干净罗裙,闻听此言,踉跄着趋至近前,屈膝跪倒,扶住他面前之人。
他大步而出,下了水榭,再上凌波桥,身如玉山,面似寒霜。分明,是不给她任何机会开口辩驳。
她的无如燕王。
她至此刻始领悟,他方才为何要如此相问于她。
他既当众救了她,免了她的死罪,按他的心机,则必须要另择“待罪之人”,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徐王妃。
他心内,原本就深忌之,此番,借着这一桩“罪行”,既可名正言顺地拿了徐氏,又可一并免了她秦氏的“死罪”,再给他自己一个极好的台阶,可谓一举三得。
她方才的那一句“敷儿,错了”,说得何其娇软,他的身躯更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他与她身后的诸人,自是无从得知。
而她当众以死明志,说了一遍又一遍“她不要出府”,那么多双耳朵,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这般“自辩”。他再当众如此一问,换言之,则徐氏的“劣迹”,更无异于坐实。
但,以他的心机,更无可能会相信徐氏所言,实是虚。他和她们两个,其实心内俱谙悉,徐氏,并非谬言。
所以,他先前才要杀了她。
她的那一句句“敷儿,不要出府”,虽说能一言中的,让他在挣扎的一念之间再一次放下屠刀,暂且饶了她的小命,可依然未必,他心内已经放下了谋算和芥蒂。
先前的,眼前的,一道又一道,俱是她有意无意给他的累累伤疤。或许,这一生,她已然来不及使之痊愈。
云萝见她陡然变色,赶紧先用罗衣再裹住她,一面回身示意几个小宫人,上前和她一齐扶起她,向隆福宫踽踽而行。
待回到殿中,始觉所有气力,自四肢百骸间,宛如流沙般,汩汩散尽。面孔朝下,匍匐于榻上,也不顾身上的水渍染了锦褥,热泪,就自枕畔溢出。只是,叫她的小脸挡住,让人辨不出是池水还是心泉。
云萝,自是了然于心,只默然立于榻前,并不过来相劝。
早有宫人在侧室预备好了沐浴的热汤,按理,她应该劝,可,眼前人的形容,她实在不忍心再劝。
虽说是九死一生,但如此娇小的身子,虽不至于九死,前后,也已死过若干次。她再等了片刻,兀自叹一口气,用衣袖轻轻拭去自个面上的泪痕,俯下身,去抚她的发丝。
她自打十岁入宫,十四岁上入了燕王府,而今,已有十载,远比她要年长许多。
虽不是阅人无数,却,也从未见过她这样心性的。
平素里,极少见她开口,一副弱不禁风的形容,不过刚及笄的模样。即便如此,满宫满殿的宫女宦人,只要多见她几面,少有不喜爱的,倒不全都是因为燕王的缘故。
她抚着抚着,终是,忍不住低低道:“姑娘,云萝不会劝人,但,自今日起,云萝和姑娘发誓,云萝虽仍是燕王的人,也是……姑娘的。”
她的性子,虽瞧着平淡和气,但比之当日的云英,却不知要高傲多少。能说出此番话,已是肺腑之意。
榻上之人,轻轻支起身子,自枕上抬起小脸,竟,朝她露出的是一抹浅笑,细声道:“罗敷饿了。”
她好容易调养的身子,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她不要就这样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