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嫇却早瞟到菜单上印的弯弯曲曲的英文名字,看沈阿姨要装腔作势,就顺了她的手把菜单拿来,简单点了三杯红茶。
既然是相亲,大家公事公办,一切按照规定程序进行,开场白是沈阿姨向男女双方作简短介绍, 然后继续长篇大幅的虚假广告,直至一杯红茶喝完,沈阿姨才向苏太太闪了个眼色,笑着站起来,“不要老听我一个人说呀,你们两个人也多多交流,相互了解一下,这样吧,我们这些不相关的人先回避了,你们有话就痛痛快快的说。”
她边说边拉了苏太太的手向门口退,小方和苏嫇便站起来往外送,咖啡馆里本来人不多,这下更显出他们的来历,人人都知道这是相亲现场,门口送客小姐拉开玻璃门,眼神似笑非笑。
受着这样的注视,苏嫇再也坐不回原位去,她转头向小方道:“能不能结帐出去走走?”
“行,没问题。”他动作飞快的付钱。
两人出了灯光暧昧的咖啡馆,沿着街旁的梧桐树向前漫步,男子开始絮絮说起自己的琐碎事情,苏嫇勉强沉默,怕一开口,会抱怨或叹气。
夜色很沉,天空蓝蓝黑黑有几粒小星星,她同一个陌生的男子走在一起,或许将来会是他的妻。
她在等待什么?
她究竟又想得到什么?
这些日子里,忙忙碌碌,兜兜转转,左右所见不过是些失望,如同现在,貌似抉择却是种沉陷,自已哄自己一头坠下去,成全出平凡与满足,如果先肯定了快乐,前途是否便是希望?
可,一切终究是场幻想。
或者,生命本来就是一个骗局。
苏嫇忽然停了脚步,实在走不下去。
“怎么了?”小方殷勤地问,“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换个地方坐坐?”
看得出他似乎对她很满意。
而苏嫇所缺的,正是这种大众化的、宽容简单的满足心。
她有些发怔,不知道自己是对或错,傻或疯,真或假。
梧桐浓密的阴影下,左右无人,小方乘机拉了她的手。
“小苏,不要担心,以前的事不是问题。”他柔声说,把她的手捏在手心用里按一下。
苏嫇猛然惊醒过来,奋力把手从他那里夺回来。
“我想回家。”她说,连理由也不顾了,只想走。
“哦,我送你。”他有点尴尬,不过不要紧,以为她是纯粹害羞,搓着手提醒道,“你还没有把联络方式给我呢。”
苏嫇嘴角也在发颤,不知道怎么拒绝摆脱,搪塞道:“你去问沈阿姨……”
一眼瞟到迎面方向开来辆空行的出租车,忙伸手去招。
不等汽车停稳,她已伸去去拉车门,慌慌张张地说:“再见。”
“这么急?”小方奇怪,总算没有再提出送她走,毕竟才第一次见面,他还不想在她身上花费太多。
“小苏,我们再约个日子吧?”他侯在车窗外道。
窗子低,他弓了腰,脸贴在玻璃上,苏嫇有些眼花,只看见一张灰白色的脸,陌生又恐怖,有着尖刻的鼻子,狡猾的眼,含含糊糊地说:“小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想不到你还这么怕难为情,不要紧,我这个人一向很有耐心……”
苏嫇不等他说完,拼命地去推司机,急急道:“快走快走。”
出租车发动起步,苏嫇转过脸,再也不敢多看那个男人一眼。
九
第二天沈阿姨果然来问结果,她拍手拍脚地对苏太太道:“小方对你女儿的长相与举止都很满意,只是觉得人太容易怕羞了些,不过也好,如今市面上会脸红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小苏这样反而显得矜贵。”
苏太太亦喜得手舞足蹈,连连点头:“是呀,我家嫇嫇底子里是个老实的孩子,她爸爸在世时管教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太老实了,所以才看错了人。”
一说到这里,她自知失言,警觉地看了沈阿姨一眼,对方满脸是笑,正用一种知心的、了解的眼神等着她往下说。苏太太再三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放弃隐私,叹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轻声道:“唉,你还不知道我家嫇嫇以前的事吧,说起来真真是伤心气人,以前那男人……”
沈阿姨打听到传说中的苏家秘史,不由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一字一句的细听,动作也极其配合,忽尔叹气摇头,忽尔颔首称是,关键时“啧啧”有声,把苏太太哄得更是滔滔不绝,这一年多的委屈一骨脑儿地倾诉殆尽。
苏嫇回家时她们仍在私语,见她进门,苏太太立即止了话头,向沈阿姨一个眼色,起身道:“嫇嫇,你回来的正好,昨天小方的事有回信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和他再出去?”
苏嫇耳尖,听方才她们最后一句话是:全怪那男人。就这样突然转了话头,查颜观色间立时已明白了几分,虽然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到底不争气地潮红起来,嘴里含混应了一声,也不向沈阿姨打个招呼,抬步往自己房间去了。
耳听得苏太太在身后送人出门,两厢客气得极响亮,完全是在做戏,一直送到门口处,又悉悉嗦嗦磨蹭了半天。
苏嫇立在房间里,只觉脊梁骨一阵发凉,像有人拎了脖子把根寒彻入骨的钢针自上而下钉进去,又冷又僵,全身发麻。
她慢慢鼻子发酸,眼泪掉下来。
苏太太这里送走了沈阿姨,诉了半天苦后,阴霾一扫而空,脚步轻松地去厨房把饭菜端上桌面,向里间叫:“嫇嫇,怎么不出来吃饭?”
一连唤了几声,才看到苏嫇慢慢走出来,沉着脸,眼角湿漉漉的。
“咦?”她母亲奇怪,“你这孩子又怎么了?”
“妈,你不知道小区里的人都是碎嘴皮子吗?你难道还嫌我们不够出名?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苏嫇是气极了,一连追问了三句,把苏太太堵得哑口无言,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在房间里擦干的眼泪又涌出来,一口气冲上喉头,呜咽地说不下去。
两人都呆立在原地,听隔壁有人拧开收音机,咿咿呀呀一把尖利的女声唱着评弹,异常活络伶俐,一种爽刮刮的热闹,更衬得这厢冷冷清清,凄凄惨淡。
苏太太终于大哭出来,像是水管暴喉,迸喷出陈年积水,“你这是在怪我多嘴,既然这样,不如把我的嘴缝起来,索性关在屋子里一个人也不要见,你是不是就满意了?”她边哭边道,“天晓得,我统同才和这一个人说过,只有这一个人……”越说越是口齿模糊,渐渐抽泣到说不下去,她转身踉跄进房间,再也不肯出来。
苏嫇本来气鼓鼓,听到最后一句,才心头一惊,脸上由潮红转到苍白,看母亲背影孤零零的可怜,细想一想,自己也知道刚才鲁莽了,忙跟过去要劝,可一推房门,已经锁了。
“妈,别这样。”她拍着房门叫。
“你别管我。”里面的人瓮声瓮气地说。
苏嫇颓然放了手,回自己房间坐下,闷闷地叹口气。
痛苦,大多由环境造成,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经大众的关心、交流、攀比、辩论过程后,终于演变成悲剧,而这种催化后的悲剧,与当事人本身经历并无多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