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都认真,认真得有些固执。
这天傍晚,兰儿陪丈夫余炎宝在外面吃过晚饭回来,带来了当前时局的最新消息。兰儿是个口无遮拦的女人,心里藏不住话。
这次兰儿带回的消息是有关汪精卫的。
汪精卫自逃离重庆去了越南河内,多次和日本高层官员秘密接触,国府军统局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终于在3月21日午夜,派出几名刺客潜入到河内汪精卫的寓所,持枪一阵扫射,汪精卫的侄子,也就是他的贴身秘书曾仲鸣,躺倒在血泊中。那天晚上汪精卫侥幸逃命,是因为洗手间的抽水马桶坏了,他临时跟曾仲鸣调换了一个卧室,要不然,死的人就是汪精卫了。兰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刺杀汪精卫的经过,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彩儿听得那可是热血沸腾,并大叫着汪精卫早晚不得好死,接着又去抱怨戴笠军统手下的那几名刺客真是太笨,太没有心机,太不专业,这么好的杀人时机都错过了。在唐家,最关心政治和时局的人是彩儿,而小夏总是坐在客厅的一角,听大家说话也就是听个热闹,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人家笑他也笑,人家怒他也怒。汉清对外界的任何事物从不感兴趣,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便是埋头在自己的工作室,沉浸在他的艺术创作之中。汉清的太太水月,是个温顺谦和的女人,曾毕业于浙江省财经学校,主管唐氏公司的财务账目,对于国家大事,她总会有点自己的见解,比如对汪精卫,她就说该杀,因为这已经不是当年立志推翻清朝统治的那个汪精卫了。
唐公馆的三个女人,兰儿、彩儿和水月,加在一起那可是一台好戏,不过她们说话也得看是在什么样的场合,若是谈论国事被唐爷遇到,那大家都少不得一顿训斥了。因此,她们在议论时事的时候,就会找来小夏帮他们望风,小夏见到唐爷来了,便会咳嗽一声。小夏喜欢被人信任,并且觉得做这种事也蛮有趣的,还会有点神秘感。可是这一次兰儿她们在客厅里大谈刺杀汪精卫的事件,小夏听得有点入了神,直到唐爷慢悠悠地走进客厅大门,他也没有咳出一个响声来。
唐爷面带愠色朝着客厅里的三个女人,唐爷说,你们是不是嫌唐公馆太清静了?你们是不是生活得太舒适太安逸了?三番五次地教导过你们,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你们的嘴巴子难道就是安静不下来吗?唐家规规矩矩做自己的生意,不想惹火烧身,也惹不起。兰儿你听着,外面传来的话,不要往家里带,你要想带话就不要回到这个家里来。水月你也听好了,谁该杀谁不该杀,用得着你一个妇道人家去说三道四吗?这次我给你面子,不想多说你了。
兰儿埋着头,望风而逃似的上了楼,水月一脸委屈的样子出了门,彩儿拔腿正欲离去,唐爷喊住了她。
唐爷说,彩儿你莫走,阿爸有话要跟你说。彩儿装得若无其事,停下脚步来。另一边,小夏傻愣的立着,脚底似粘了胶。唐爷正言厉色看着彩儿,他说,彩儿你的声音倒是不小呀,满院子里的人都听得到,逞个什么能,就好像你才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些日子,你三天两头往外跑,见人不见魂的,一个大闺女,成何体统。今日开始,呆在家里好好念书,不要再出门了。彩儿想反驳,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客厅,就小夏还站在她跟前不远。
彩儿一张漂亮的脸蛋拉得老长,朝着小夏,火气上来了。彩儿说,你呀,你是故意整我们的吧,现在心里面是不是很快活了?小夏慌忙说,我,我真的没有看到师傅进来。彩儿瞪大眼睛说,别装蒜了你,你就是想看到我们挨骂。小夏结结巴巴地解释,彩儿小姐,我真的是没有看到师傅进来,当时我光顾着听你们说话,说杀人,我就,我就没注意门口有人进来呀。彩儿哼了一声,说,就什么就的呀,你就是一只世上少有的大笨鹅。
彩儿咒骂小夏大笨鹅的第三天,她在客厅里接到一个电话,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接着就出门去。唐爷有过交待,彩儿出门必须要有人陪着一块,并指定是阿牛跟随着彩儿。可是阿牛跟厨房的师傅上街买菜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彩儿心急如焚在院子里来回转动,刚好遇到扛木料经过的小夏。彩儿心想,小夏是父亲最信任的人,带小夏出去父亲肯定不会反对,并且能放心。彩儿笑嘻嘻的样子走到小夏面前来,小夏不知又有什么事发生,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彩儿的声音又甜又软的,一改以往的态度,她说,小夏哥,陪我出去一下好吗?小夏受宠若惊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两边望了望,确信彩儿是在跟他说话。小夏盯着彩儿看,眼珠子往外顶了顶,就像要掉出来。彩儿又说,喂,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我陪彩儿小姐去。小夏回答,他高兴极了。
彩儿提着一个青花色的小布包,她身边跟随着小夏,两人正要出院门,遇到唐爷和六叔。彩儿告诉父亲,她要去城隍庙的一家裁缝店改旗袍,阿牛不在家,便让小夏陪她上街。唐爷很无奈,小女儿毕竟是人不是家禽,哪里看管得住,既然有小夏陪着,多少应该宽心。唐爷叮嘱彩儿,要去可以,但得留心点,街市那么乱,别把小夏给弄丢了。彩儿说,丢不了,我会让小夏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的,阿爸您就放心吧。
小夏来唐公馆一年了,几乎都在作坊和汉清的工作间里干活,除了跟师傅们去码头仓库搬运木料,从来没有单独去逛过街,如果能跟着彩儿小姐上上街,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
唐爷问,要不要用车,我让司机送送。彩儿连连摇手,回道,不用不用呀,我们坐黄包车去就好了,方便得很。
街道上,彩儿和小夏分坐着两辆黄包车,他们来到了城隍庙。
城隍庙一带的街市可热闹了,小夏的眼睛都忙不过来。彩儿领着小夏去了一家叫“安庆嫂”的裁缝店,将旗袍交给师傅修改,这只花了五分钟不到的功夫。他们出裁缝店,经过一家食品摊档,彩儿买了一袋云片糕塞到小夏的手上,让他慢慢吃,不用着急,并交待小夏就在湖心亭的木桥上等她,活动范围就在桥上,千万不要离开,她要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找他的。小夏嚷着要跟彩儿一块去,彩儿亮眼一瞪,小夏就不再敢吭声了。
小夏站在湖心亭的木桥上,一老一实地吃着云片糕,眼巴巴地看着彩儿在混乱的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彩儿出来是因为在家中接到的那个电话,她是来会留在上海的老师和同学们的。在“美丽牌香烟”巨大的广告牌下面,彩儿见到了班主任朱老师和班上的同学。朱老师50多岁,干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领着上海的同学们搞地下抗日活动,是“上海联大爱国抗日协会的副会长”。彩儿和同学们一腔热血、情绪激昂,接受朱老师交给的抗日宣传任务,分头散发传单。传单的内容是反对汪精卫卖国求荣,坚决抗日,不做亡国奴。
朱老师交待完任务,大家分头行动。
湖心亭那边,小夏已经吃完了纸袋里的云片糕,左等右等还不见彩儿来找他。小夏望着天空,望着云层里灰蒙蒙的日头,他呆不住了,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必须陪伴在彩儿小姐的身边。
城隍庙一带的街巷人满为患。小夏在人群里寻找彩儿,恍然间看到了彩儿的身影,就一眨眼睛的功夫,那身影又不见了。
彩儿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完成,那是使命。
她在人群里来回穿梭走动,不时地把传单塞进路旁的车窗内,塞进行人的提包里,或是塞进店铺的柜台下面,神出鬼没。
彩儿终于将最后一张传单塞进了一户挂有太阳旗的大门底下。
彩儿散发完传单,总算松下一口气来,这时她想到了小夏。彩儿前面不远是一条横向交叉的弄堂,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她的两名男同学正被一队日本士兵追赶。彩儿见此情况,赶紧回身往另一条弄堂走去。
这条弄堂相对比较安静。她正走出弄堂口,迎面遇见了两名巡逻过来的日本士兵。这两名日本兵见到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们眼里立即就生出掠夺的目光来。他们相互之间哇哇地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在说上海花姑娘大大的好吧,接着就笑,笑得身体像风中的树枝一样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