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惟于是留在君宅相候,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却仍未见他归来,不由有些心焦。望望对面而坐的君潋,只见他神色如常,教人猜不透他对那事是否知晓,犹豫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你……”
却不料——“该微臣了?”君潋手上棋子就要落下。
之惟忙拦住他:“先生,我还没下子呢。”
君潋收了手——原来竟没一个心思在那棋枰之上。
之惟暗笑,故意轻咳了两声,才重重落下一子。
君潋垂睫凝视着棋枰,见状似乎一怔,随即便笑了:“世子棋艺又进步了,请容微臣好好想想。”
“先生不急。”他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悄悄凝睇于那沉吟的身影,见白衣清寒,在外随意的披了件宽袖夹衫,光影流照皱褶之上,恰似一江春水蜿蜒。正心猿意马时,忽见那人抬起头来,他眼波一荡,忙又看回棋盘,这一看不由一愣:“先生,你下在哪儿了?”
“微臣还没下呢。”
“啊?”他忙再细看棋局,终于不能置信的发现棋盘上扭转的形势:方才还成竹在胸的布局竟在刹时倾覆。
君潋看来早知他疑惑,如今换成他假咳连声,遥指棋盘微笑:“世子,你方才那子是不是放错地方了?你本是想放在这里的吧?”
果然!他懊恼的看着自己放错位置的棋子,再懊恼的看着那个莫名其妙反败为胜的人。
君潋笑得好生无辜,懒懒挑眉看他:“可要悔棋?”
烛火一跳,映那容颜如玉,之惟一呆,随即咬了咬牙:“不悔!”
君潋被他咬牙切齿模样逗得差点又笑,却正瞥见少年眸中的某些深沉。淡淡一笑,他不动声色,拈了枚棋子在手:“世子既不悔,微臣可就要趁人之危了。”
之惟目光被拉回棋盘上:“先生可不要把大话说早了,看我如何只手扭乾坤!”
“是是,微臣不敢轻敌。”
之惟听他语中带笑,不由涨红了脸,反驳道:“先生可要小心了!方才连输三盘的人可不是本人!”
君潋不以为然:“方才是微臣大意所致,若我认真起来,连你父王也不是对手呢。”
“先生能赢过父王?”兰王在皇室中素有“国手”之名,之惟自是向非敌手,如今这手下败将却大言不惭,由不得他不信。
“怎么赢不过?”君潋眉间隐隐含笑,“与他对弈十年,总归有输有赢。”
十载流光偷换,面前人影早改,奇的却偏有什么仍留原地不动,影影绰绰,重合入眼前少年执着的眼睛:“可有凭据?”
“凭据?”他想了想,言道,“世子可是清楚微臣武功之微末的吧?”
“怎么?这与下棋有关?”
君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一面轻捋衣山带水,一面声调悠悠扣启光阴之门:“初与你父王下棋,我也确是屡战屡败。你父王便道我是未尽全力,于是就提出以后下棋要有些彩头。”
“彩头?”
君潋两颊飞霞忽现,停了停才又道:“还不是你父王坚持?!我只得答应他:若是以后我再输棋,便要随他学武。”
不提赢了如何,之惟自也识趣不问,只道:“原来父王还是先生的先生啊。”
“才谈不上。”他忙否认,“世子有所不知,其实微臣在家中也曾习过些武艺。”
“哦?”
君潋目光投入纵深秋夜,缓缓言道:“君家百年诗书传家,历代既有名宿大儒辈出,也有不少人因循魏晋风骨,我自小耳濡目染,难免不受其影响。遥想那竹林七贤纵情天地,王谢世家傲情江东,如此种种怎不令人心驰神往?更何况连诗仙太白也尝愿‘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咏清川飞夜霜’,若真能一生如此,该当何等快意潇洒?现在想来已然是儿时痴梦,那时却也曾暗发宏愿:要效谪仙人仗剑狂歌游五岳,‘倒着接离花下迷’。于是,年少时还真曾请人教过几天剑法……”
谢公宿处今尚在,那时少年又若何?
之惟顺那人目光望去,但见萧索,几茎秃枝寒影与窗棂交错。
君潋似也不堪此秋意深重,收回了目光来,望着棋线纵横,继续道:“但以那时孩童心性,哪里肯真苦练?自然是以追求姿势居多——反正李白当年身携宝剑还传说是未开刃的呢!所以你父王就说我的武功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便非要教我扎实根基不可。可微臣都这把年纪,哪里还肯吃这个苦?他却不肯罢休,终借了下棋这个由头来强迫于我。”
听他语气,似对这“用心良苦”颇有物议,之惟不由笑了。
“不过,我又岂是那么容易教他得逞的?”君潋也微扬了唇角,“自定下了这个‘彩头’,我便强打了十二分精神。如此下来,与他下棋至今,我的武艺终仍能停留在‘金玉其外’,世子可想,微臣能输过多少回呢?”
“只怕先生偷懒才是武艺不济的真因吧。”之惟却撇嘴,“以父王那样的盖世武功,只要是肯指点,就没有不受益的。”
“呵。”君潋也不再反驳,只自落子枰上。
之惟于是也重整旗鼓,边下棋边道:“先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学生真是好羡慕先生,不但平时能这样见识父王武艺,还能与他同上战场欣赏其马背英姿!”
君潋听后,只是苦笑:“傻孩子,沙场有何英姿可见?血海刀山只教人担心都来不及。”
“先生是关心则乱。父王战神之名威震四海,我虽没机会亲见战场上他何等骁勇,却也曾亲眼见过他独斗数十高手却毫不落败!试问如此身手,有多少可担心的?”之惟少年心性,不由一阵热血沸腾。
却不知君潋动了眉峰:“数十高手?是何来历?”
“都是御前侍卫,个个真刀真枪!”他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君潋追问道。
之惟便将那夜为救狱下君潋,他怎样闯宫,怎样见皇上,最后又怎样与兰王同闯宫门的事说了。
“竟有这样的事?为什么谁都没告诉我?”君潋听后喃喃。
“先生,有什么关系吗?”他只意识到他久久没落子。
“没什么。”君潋良久才捻起一子,放下,又问,“世子,你方才说道有人向你父王射了一箭?”
“对。而且那箭好生奇怪,居然没有箭头!不过父王还真是厉害,一把就将它抓住了!”之惟心不在焉的回答——他只注意到了先生刚才的一着棋恰让他有机可乘,或许反败为胜便在此一举。脑中飞转百千念头却都只在方寸枰上,后来才知那时自己究竟忽略了怎样重要的机宜——
如果那时,他能抬头瞧那人一眼;
如果那时,他能凝神听那人一叹;
如果那时,他没说方才那番话:
如果那时,他能懂得那人更多……
或许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命运或有改写,天下或有不同……
然而,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那时,他抬起头来相望,并不是因为想问先生到底想到了什么,还是自己猜到了放箭者为谁,而只是因为听到了那人的轻咳,“先生,你怎么了?”
“呛着风了吧。”君潋以袖掩口。
后来他才恨透自己的傻:他怎能没注意到门窗紧闭——既无缝,何来风?
接着二人便又继续未竟的棋局,君潋偶尔咳嗽一声,很快便掩盖在了棋子提落声中。
“那箭……当真是直冲你父王去的?”下了几步,没想到君潋竟又问起。
“恩。”他直觉回答,这才有些意识到对方的不对劲,举眸望去,只见那人修眉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