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王归,百官郊迎之。
兰王引兵回朝,却没料还未进城便见着了家人。
方入京外潞河驿,便见王府里的一干从人俱是百姓打扮,于驿内迎候,尚自惊讶,只见从堂内飞出一人来,高叫着:“父王!”——正是之惟。
数月不见,之惟个子竟又抽长许多,兰王又惊又喜,一把将他揽过,挠乱了他发:“儿子,你怎么来了?”
“之惟来迎父王凯旋!”之惟说着,一旁众人已都跪倒下去,齐声道:“恭迎王爷凯旋!”
兰王一见这阵势,便略皱了下眉:虽在边关,京里的闲言碎语他也并非一无所知,若再让人知道王府竟私自出动如此阵势迎接他回京,只怕是更火上浇油吧?心里不由盘算着是否要遣他们回去。但他毕竟是豪爽之人,根里终是凛然无惧,很快便又笑开:“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如此阵仗,亏你们想得出来!”
却听那头女声绵软:“这不是他们的主意,只是我的。”
兰王抬眼,只见兰王妃正带着侍女在对面站着,也是寻常百姓装束,布衣荆钗倒比平常精雕细琢多了几分亲切温柔。忽然想起古人曾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寻常战士,怕也就是牵挂这般吧——心里不觉一软,说道:“你也来了啊——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王爷在外兴兵,帐下数十万的人马,怎倒不惯臣妾和惟儿这区区几人?”兰王妃淡淡一笑,竟亲自伸手来借过兰王解下的披风。
兰王看了她眼,摇头:“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一出来毕竟还是招摇,也不怕惹人闲话?”还是顺手将披风给了她。
兰王妃抚着那披风,似在细数其上烟尘,半晌才转交给了身旁侍女,回答:“王爷不必担心。我和惟儿皆作百姓打扮,已在此侯了两天,也并未有人发觉。”
兰王闻言,反看向之惟。之惟将二人神色看在眼中,只点了点头。
兰王浓眉动了动,转身走向房内,站定了,卸起战甲。兰王妃正欲上去帮忙,“这些事……用不着你来做。”兰王却又开口,“你有你的身份。”
兰王妃正给他解护心镜的手便停了下来,伴着微微的一颤,落进了一旁之惟的眼里。
这边兰王自己扯下了护心镜,但见兰王妃忽然缩了手,一时竟又不知放到哪里好,幸好有个机敏的从人连忙接过,兰王便莞尔:“毕竟还是自家奴才贴心爽利。”终于也对着兰王妃笑:“自家人的好意,我何尝不明白?不过明天我就进城了,你们这样跑来跑去,也不嫌麻烦?来日方长,又岂急在这一时?”
“王爷说得轻松,道是明日进城,却还需经百官郊迎,金殿面君,再完了,只怕还有什么赐宴、赏花……”兰王妃有意顿了一顿,“何时才能得空见自家人?”
兰王听出她话中骨头,知她不解自己深意,只得没好气的自拣了张椅子坐了,拉过之惟来,大手又在他头上一阵”蹂躏”,之惟听见他低哼:“这不是见了吗?”
之惟闻言想笑,心里却又酸得莫名。
只听兰王问道:“最近功课可好,都学了些什么?”
之惟忙回:“儿子一切都好,馆里正讲《诗经》,那桓姓助教老如朽木一块,哪篇都不解释,统统只叫背诵,说什么其中滋味以后自能明白,还不如先生以前讲得详细,也生动。”
见父王眸子一亮,之惟知道自己言语正中他心坎,果听他接着问道:“哦?既是如此,你最近可有去先生府上求教?”
之惟点头,说的是真话:“常常去的,获益非浅。”
“那……先生可好?”一抹温柔爬上刚毅眉梢,之惟知道这才是父王最想问的。
“只是略有清减……”之惟耳根有些烫,不知自己是否是在说谎,“其余还好。”
“又瘦了吗?”兰王皱眉,很认真的问之惟,“可是又在贪睡,疏懒吃饭?”
岂是这样便能解释?之惟看着父王凝眉的神情,大智若愚,纯比孩童,心底竟涌起丝丝的暖,以及痛。
他的无语终惹得兰王胡思乱想起来:“怎么啦,之惟?有什么不能说的?”
之惟被他的大声吓了一跳,这才开始怀疑方才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
“王爷,别吓着孩子。”看来兰王刚才的声音的确骇人,连兰王妃也走了过来,轻轻挽住之惟胳膊,欲将他带开。
兰王却一把拉住:“之惟,当真有事?”
之惟不知该从何说。
兰王妃便更将他往自己那边拉了拉:“王爷……”
兰王却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样子——”之惟?”威严的声音和看过来的目光,冷热交织。
之惟见了,更是难言。
终于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打破了僵持,只见是兰王妃的贴身侍女沉香。
“王爷,王爷请别再逼问世子了……”沉香颤声道。
之惟虽在争夺中心,却并未觉得父王相逼当真需要母妃和旁人如此维护。
兰王果然松了手,看向沉香:“怎么?难道你能回答本王的问题?”
“王爷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
“废话少说!”
“是,王爷。”沉香垂着首,“奴婢斗胆揣测:世子之所以不敢直言,只怕是恐王爷生气……其实,其实世子言下所提君大人所谓清减,怕是别有原因……君大人他数月以来流连花丛已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而世子……就连世子也曾被他领去过胭脂楼……”
之惟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说,却见兰王目光已如刀锋扫来:“之惟,可有此事?”
之惟不能否认,但事实,又如何堪说?
还未想到两全,便见兰王霍然起身,随手抓了件便服,便冲出了门去。
“父王?!”之惟忙跟上,但兰王大步流星,虽是边穿衣边走却仍比他快上许多,远远的看他上了马,知道已是再也追不上了。
他只得郁郁的回转,走到房外,听见里面母妃的声音:“你这一计却把他给说走了。”
“走了一时,回来一世。”是沉香的声音,“只要王爷瞧见了那人和离若……还怕他不回您身边?”
之惟一下子明白,心头不由火起,几乎要踢门进去。
却听兰王妃语调幽幽:“一世?真的吗?可我只想现在就能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也不要什么凤冠霞帔——呵,女子有这些便当真算是幸福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要一见他,我的心就能那么满足?为什么……我只是不想他离开,哪怕只有眼前一刻,一刻而已……”
之惟忍不住透过窗棂看进去,只见母妃将脸深深、深深的埋入了父王的披风里,露出乌黑的青丝与玄衣一体,在脑后高高绾成妇人髻,无论是凤钗玉钿金布摇,还是一根铜钗穿发过,皆是浑厚端庄、堂堂正正的为人妻。
明明如此啊,她是凤冠霞帔王者妃,却为何羡慕那万劫不复千夫指?明明如此,她是告过宗庙,拜过天地,白头偕老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却为何反妒那不伦苦恋难结正果,花非花,雾非雾,春梦秋云,聚散无常意?
这一切,之惟那时自然想不明白,便只能眼睁睁旁观,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为谁……
再入繁华地,竟如隔世一般。
瀚海狼烟烧了数月,京城,这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小院楼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絮迷人眼,乍看时竟还错觉是塞外白雪,直到绵软轻盈扑人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