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是没有见过他才华显露的样子,那样咄咄逼人的语气,那样临危不惧的神采,只消一眼,便会像磁石似的吸引住你的心……”
犹记八年前的那个清晨,晨晖中那个人影,文弱的,却又坚定的,就那样进驻了心房……
“你知道吧,你先生其实是杭城君家的人——啊,你还太小了,不知道杭城君家与本朝的恩怨。君家一直是当地的名门,诗书传家,门风严谨,而到了先朝南晋的时候,由于南晋崇文而更使其声名达到了顶峰,那时君家一门竟出了六个进士,竟然全是状元,而这其中更有三人作了宰相,其余应制科或由进太学而当官的更是不计其数。而后我朝灭南晋,一统中原,也尊重君家的名声,所以君家也仍屹立不倒,但那些南晋遗老却立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绝不许君家后人参加我朝科考,更不许作官。”
“那先生……”
“他已被君氏赶出门了。”兰王的眼中闪过抹不平的神色,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刺眼而犀利,“隆熙二十四年,皇上开了恩科,广取天下士子,并特准几户名门中人可直接参加各地秋闱,也就是免了童生这一道的选拔,旨意自然也下到了君家,招君家子弟应试。君家这回可犯了难,既不愿丢弃气节,又怕得罪当今。踌躇之际,身为长房长子的潋悄悄的溜出了家门赴考,十八岁的他顺利的通过了乡试、会试、殿试,结果中了探花。君家的危机自然解除了,却将潋逐出了家门。这无非是自欺欺人的亡羊补牢,却牺牲了潋。”
十八岁,还未及与同年们共游曲江千金一醉,那等待探花郎手摘的春花便与少年的梦一同凋谢了,谢在那阳春的时节,那离乡万里的京城——那本该打马探花的人哪,忽然成了孑然的一身。
是不是也因了这个缘故,让那人甘心就此疏懒了,埋没了,任由明珠蒙尘,打算从此便草草的渡一生?又或许是因某个更深的挂心?
“你先生他这辈子恐怕就精神过那么一回。”兰王继续着他的回忆,“谁都没想到,潋被逐出家门的事竟被杭城的地方官吏奏报了皇上。大约是君家平日里头巾气太重,太不将那些官老爷们放在眼里,又或许是君家的死忠前朝本就是我朝的一块心病,这样一件家事竟被描述成了犯上的大罪,而皇上似乎也有意用这件事惩戒一下那些仍不服管的文人。这事却不知怎的竟让潋知道了,他那时不过是个从四品的侍读学士——当然比现在还大一点啦,却居然敢要面见皇上求情。皇上当然不见,他便长跪在丹墀之下,从第一天早晨一直跪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六月里的毒日头啊,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官服,他又不懂去贿赂太监,据说就那样中暑昏过去几次,也无人相扶,更无人肯替他向皇上通禀。”说到这里,兰王微笑,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现在想来,他那么怕热,恐怕还是那次落下的病根吧。”
“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也幸亏我刚从外面打了胜仗回来,皇上叫了大起召见,才让他终于也能进得殿去。当我奉诏走向金殿,一路上都听得见他在里面向皇上陈词的声音,说得又急又快,一点都不像他现在,倒也还算是文绉绉的:说什么君家逐他并无犯上之心,只因他自身之过;又说君家明知会生误会却还是果断清理门户,这才真正是无欺君上;还说皇上若是听信谗言处置了君家,非但会让天下读书人心寒,更会让百姓心生疑惧……诸如此类,洋洋洒洒,若能记下来,大约还算篇美文。我一路听着,正疑惑是谁抢了我当日的风头,但一进殿,便什么都忘了……”
仕林如海中,有那么一个年轻的人儿兰般独立,清俊的面孔,明亮的双眸,澄澈如天上的繁星。看得出来,面对圣颜,他还是有所恐惧的,要不然不会双肩微耸,唇色泛白。但他心里的事大约是重过那恐惧的吧,要不然怎会有那样毅然决然的眼神,坚定得仿佛已将生死置之了度外,将红尘看成了往生?
古佛拈花方一笑,痴人说梦已三生——如今想来,还仍疑惑那天原本就是场梦境,只是因为美得太过真实,而让人不愿梦醒,愿意用一辈子的光阴去惦念珍惜。而每次回想起那场景,铁汉的心里也会荡漾起柔情,犹如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化作抹微笑悄然跃上了唇际。
就像是不懂得邂逅时的心情,说话时的兰王也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流露的微笑和话语中描述的情景,会永远的印刻在之惟的脑海里,演绎成一段凄美的传说。
“后来呢?”之惟问。
“后来连皇上怎样夸奖我的战功,我都没听真切,只看见我身边的人因我而被打断了奏陈,正焦急的蹙了眉,狠狠的瞪我,那眼神真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我才不怕他,反瞪回去,低声提醒他牙笏拿倒了——当然是骗他的,他却一紧张,发现被骗时,红云已上了脸,真是可爱极了。”
想到如今父王总落下风的模样,之惟还真对那样的情景心驰神往。
兰王越说笑意越浓:“后来,我还有更绝的:当皇上问我想要什么赏赐,这在以往当然只是个表示恩宠的客气话而已,我那次却当真接了口去,我请求皇上答应潋的要求,赦免君氏一门,只当是大战过后少添些血光。皇上当然答应了。我看见潋怔怔的盯着我,一直到散朝才向我深深的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然后第一次,对着我笑……”
说到这里,兰王忽然顿住了,因为习武人的机警让他觉察到了身后有人,当他转过身去,连脸色都变了:“潋?!你怎么跑出来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说着,人已扑了上去,将那大病未愈的身影包在怀中。
之惟也跟着看过去,只见君潋身上披了件外套,松松垮垮的,显是人比黄花瘦的缘故,再看他手里提了盏灯笼,凄凄灯火在晚风中摇曳着,之惟这才发现长夜已临。
“你跑来干什么?”不会就是想为他们照亮吧?兰王气恼的问。
君潋微笑依旧:“我是想跟世子说句话,睡着睡着忽然就想起来了,不说怕再睡不着。”
“你还会睡不着?”兰王嘟囔着,“只怕你再睡过去……”
君潋不理会他,径自走到之惟面前,温和的笑容像是朵绽放的兰花:“世子已进了宫学,照理便再用不着微臣这个先生了,如果世子乐意,微臣这便请辞了。”
“不!”之惟脱口而出,“我不许!”
君潋被他的大声吓了一跳,惊讶的眸中却清清楚楚的掠过了喜悦:“既然这样,那微臣便只能继续滥竽充数了。以后世子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尽管来找我,但弘文馆内的事情,无论是学业还是别的,都还要请世子自己学着解决。”
“当然!”之惟用力的点头。
“听见没有?以后如果再被人欺负,可不许再回来哭,要自己揍回去才行……”兰王补充,却被人冷冷的瞪了回去:哪有这样的父亲,净教孩子打架?!可在这宫廷里,不使用些非常手段又要怎样生存?
矛盾的思绪化为了一声轻叹,飘忽的愁思却被人忽然暖在了怀间,回头对上那双湛然的眼,听那挥斥敌酋的声音因自己而温柔缱绻:“这时候还要管人家!你这个傻子呀,什么时候想想你自己?”
因为有你在为我想了啊,所以便安心的将自己隐在了深处,所以才有心思想别人——”王爷,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哪。”有了,才觉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孤苦伶仃。
“君家吗?别忘了是他们对不起你。”兰王撇嘴。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啊,和我身上流的一样的血。”深深望向那问话的人,见他忽然蹙了眉,便知他懂了自己意:他也是有家的人啊,虽然那个家因被称为皇室而显得疏远,但那里面毕竟还是他的亲人手足。
“潋,不许你再想你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了!”
终于还是没回应他呀——是否他心中当真已有了什么秘密?”可是……”于是向他抗议。
“哦,忘了告诉你,你那个小妹也嫁到京城来了,杭城那边你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霸道的语气泄露出一丝心慌:为什么明明为他的不能展翅而愤懑不平,到头来又忍不住想禁锢那想飞的羽翼?
“小妹吗?”微笑跃上了完美的唇角,似乎并未发现兰王的心虚,“她也有二十了吧,我走的时候,她才十二,却已经是一副满腹诗书的才女模样。”
呵,如今她竟已出嫁了呢,还嫁到了京城,想必是某户名门权贵吧?这么说家里……是不是家里竟也已放下了曾经的矜持自傲?毕竟,小小一族敌不过倾国权势,百年门楣挡不住荣华侵蚀,当初那样的决裂和牺牲,竟都已成了过去——过去,而已。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青涩少女长成亭亭少妇,无知少年多了满腔城府,还没来得及感触些什么,不知不觉间,竟已纠葛了半生……
不知怎的,兰王却不喜欢怀中人沉思的模样,不喜欢那双沉静的眸忽然由泉深似了海,忽然流过抹怎样也遮不住的隐痛:“潋,要是你心里有事,就告诉我。”不要他这样的笑,笑得人心里酸楚——只恐夜深花睡去——能不能告诉他,他要怎样呵护这株娇养的兰?
“我,有吗?”
“没有吗?”兰王铁了心,“没有又怎会在昏迷时梦呓……”
“啊?”君潋惊了惊,随即淡淡一笑,“说了什么?”
“‘我错了吗?’,‘我只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
“这样俗的话,竟是我说的啊?”君潋红了脸,轻笑着垂下头去,随着他倾泻的是流泉般的发和炙热的情——兰王的吻已随着落了下来。
……
之惟看见父王扳过了先生的身子,先生提着灯笼的手在猛烈的缩紧又放松,弄得那团火光在风中摇晃着,飘来飘去。
他还看见父王的神色仿佛是风雪里翔回的异兽,自远古里千山万水的赶来,仿佛只为了咬住那一点点飞逝的前尘;先生的神色却是那样的欢喜复哀伤,每一次的蹙眉明明是苦楚,但随即便又有喜悦随着溢出,那样宿命难懂的悲喜交集仿佛是春风带起一地的槐花,东一堆,西一堆,怎样也寻不着根。
他听见父王的声音沙哑而迷惘:“兰卿……对不起……你还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