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渊不可太过悲恸,逝者已矣,来日方长。”大将军说着客气话,面上不复昔日的嚣狂,甚至用一种似带哀戚的神色打量了四下,成去非再次深深拜了下去:“家公已去,日后晚辈们还要靠大将军眷顾提携。”
大将军低应一声,扬眉瞧了瞧外面天色,郑重独自上前烧了纸钱,事毕也不再逗留,同成去非打了招呼方阔步而去。
送走大将军,众人依然在交替而来的悲伤与寒冷中守灵。外头雪势渐大,视线被风雪遮断,虞书倩因有身孕迫不得已离了灵堂,直到入夜,家眷们皆被成去非安排退下。
白色帷幔随风而起,成去非无声把烈酒倒入灯盏,灯芯忽燃烧出一瞬炫目的光明来与白幡同色。他断续烧着纸钱,兄弟三人身影在光焰里起起浮浮,灵堂静谧如深夜。
“初七那日,大将军准备去钟山谒先帝陵,初七,也是父亲入殓的日子。”成去非徐徐说着,剩下的两人一时还不能体会其中深意,只在这一片橙黄色暖光中注视着兄长。
成去之目中含泪,忽然开口:“兄长的意思是大将军不能来为父亲送行了?”成去非抬首看了看幼弟,微微颔首。
“既然是钟山祭祀先帝,想必很多人都不能来送父亲了。”成去之声音里多了酸楚,父亲即便已是亡人,大将军还要有意摆一道难堪,整个成府只有受着这屈辱。更漏声寂寂,三人皆陷于沉默。
“去之,等下葬那日,你一人去送父亲。”成去非语气很平,火苗映于眼中跳窜不止。这两人立刻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兄长因连日的操劳,眼窝已深陷,此刻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让人一点也看不透。
成去之紧紧抿了抿唇,默然半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抬起脸时满是清泪,可却仍在极力忍着:“一切都听兄长的,有需要叮嘱的地方,还请兄长交待清楚,以免去之出差池。”
“去之,那日如果兄长不能回来,你也不必回来了,明白吗?”成去非伸出右手来,在他脸颊处轻抚了几下,成去之任由兄长摩挲,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55章
灵堂中独剩成去之,少年单薄纤长的身体在白幡后时隐时现。他内心纷乱焦躁;而又有种异样透彻的澄明感;空气仍是冷的,皮肤下面却有发烫的血液滚滚涌溢着;像是冰窟底下流过了一条温热的河。
成去非出灵堂时曾回首看他一眼,而成去远手心早已湿透;迎上风雪的刹那,他一个激灵几乎站立不稳。整座成府从未像此刻般森冷而阴沉;成去远忽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随之而来的是庞然的恐惧。
书房里插着新开的梅枝,嗅到梅的清香,他的心才缓缓安定下来。很快,外头又来了三人,成去远看到族兄成去甫及叔父成若霈时并无意外,直到瞧见虞归尘踱步而入;一时五味陈杂。
一行人仿佛早有约定,之间并无多余言语,等成去非于书案上摊开舆图;不约而同一一靠了上来。
这张绘制详尽的建康宫城舆图;边角有些破损,看上去半新不旧。
“此次举事,兵分两路,一路占武库,一路攻司马门,控制太后。”成去非一身重孝,单刀直入指着舆图开始部署,成去远心头一窒,看其他人并无多少异样,明白自己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眼下没时间感慨,只能专心于眼前。
“叔父和静斋先部勒兵马,占据武库,去远和兄长兵屯司马门,而我,则将率兵控制二宫。”成去非一一指点,几人脑中皆转得飞快,又听成去非继续道:“事后,司徒行大将军事,领大将军营,太仆行中领军事,摄大将军妻弟营,最后则有太尉勤兵屯于金水浮桥,势要切断大将军同宫城所有联系!”
一席话简洁而铿锵,语气镇定非常,几人却早已听得心潮澎湃,成去非右手撑在舆图上,稍稍抬首看着成若霈:“欲取武库,定要先经过大将军府邸,叔父切记不可恋战,要速战速决。”
“而禁卫军有你们诸多旧部,不从者格杀勿论!”成去非眸中掠过一抹狠戾,眼角眉梢尽现杀机。
“兄长为何不先攻占大将军府邸?”成去远犹豫片刻,终鼓起勇气发问。这话显然问到几人心坎上去,成去非的一番布置亦让他们疑云丛生。
“武器都藏在武库里,占了武库,禁卫军无力可借不过一盘散沙。且大将军在外,这些人群龙无首,势必生乱。至于大将军府,可以先缓一缓。”成去非直起了身子,冷冷注视着前方:“司马门隔断宫城内外,攻下司马门里外则无法应声通气,至于太后那边,我们需要一份诏书。”
几人即刻听出玄机,心底豁然开朗,皆暗自感叹成去非谋划精密,却又很快担忧起另一事来,几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最终成若霈启口询问:“伯渊,这攻占武库也好,兵屯司马门也好,你我何来人手?宫中能用的禁卫军屈指可数,可都在大将军手里啊!”
起事最重要的便是手中握有兵马,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几人目光聚焦在成去非身上,成去非眯了眯眼,幽暗的双眸中泛着点点迷离的光芒:“自有死士三千,愿效犬马之劳。”
好一个死士三千!
几人不禁神色大变,京畿重地,大将军眼皮子底下,三千人从何而来?
而成伯渊到底是从何时便准备了这场政变呢?
成若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不过二十有二的年轻人,心底生出阵阵难言的陌生和骇然,兄长骤然故去,此刻就还躺在那灵堂之上,伯渊竟已这般杀伐决断!
众人皆缟素未除,商议的已是生杀夺予的复仇清算,然则他们心底也都分外清醒:一旦失败,他们绝无生还希望,身后整个家族亦要为之陪葬,乌衣巷的下场绝对比嘉平末年阮氏一案惨烈百倍,他们的结局从来都不是模棱两可……
“一举成败,有劳诸位了。”这是成去非说的最后一句,他自始至终都是素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他天生如此,天生乌衣巷成家大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了……
几人出来时,墨烟色的苍穹簌簌落着雪,扑面而来的不只是冷风,步履艰难行走于厚厚的积雪之中,前面打着灯笼的更夫引着路,火光漂浮在苍茫的风雪中,映照在眼底,闪烁须臾。
这一路,怕是得异常凶险了。
成去远仍留在书房,杵在兄长面前,一片茫然如幼年常有的心境。成去非把舆图收拾好递给他:“歇息去吧。”
“兄长呢?”成去远踟蹰着,成去非正了正丧服,朝外走去:“去灵堂。”成去远忽就哽咽住,饶是骨肉兄弟,也揭不掉兄长眸中烟瘴千层,他从未能如虞静斋那般跨过这道不近不远的疏离。
而此刻,他却生出无比的眷恋来,长兄如父,他真的只剩兄长了。
“大将军他……”成去远一时竟也辨不清自己心境,话也不能成句。
成去非眉睫低垂,投下半边阴影,用一种淡到极致的语调轻轻道了句:“我会亲自送他上路。”
便是这句了,成去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舆图去了。
成去非敛衣上灵堂时,才发觉去之身侧多了个身影,茫茫缟素把她整个人裹在一团哀痛中,更见羸弱。
“公主实不能行,遣我代为守灵。”琬宁抬首哑着嗓子同他解释,可她来时却只见成去之,暗自惊诧,此刻瞧见成去非现身,一语既了,热泪不止,这般哀毁过礼的模样,他静静深看一眼,无声颔首,默默跪到了火盆前。
火光起起伏伏,一滴热泪砸到正欲拿纸钱的手背上,成去非知道是她,缓缓往火盆中投递了一沓,才凝眉低语:
“这不该你如此伤怀,我并未强求公主前来,你且去歇息吧。”
琬宁恍若置身幻境,眼前的成去非骤然化为兄长的模样,那棺中躺的亦是她阮家人,她心中痛极,忍不住拉他衣角,抽抽噎噎呢喃着:
“别赶我走……”
成去非见她神情恍惚,格外憔悴,回想这几日她一直都跪在后头角落里不住地哭,这么个哭法,下一个出殡的人怕就是她了,成去非实在没工夫顾及到她,便喊来赵器:
“送贺姑娘回去。”
说着轻轻扶她起身,无意触到了手,冰块一般,再看脸面,两颊已显出一片病态的嫣红来,成去非不由蹙起眉,吩咐赵器道:
“倘贺姑娘走不稳,你背她回去。”
赵器登时露出几分难堪,成去非冷冷道:“太傅病逝,她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