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司空堇宥再度瞥了他一眼,沉声问。
“将军见过便知,定不会令您失望!”张业说着,蓦然拍了拍手。
随后,便有人掀开帐帘,自帐外走了进来。
来人一袭黑袍,肩上又披了一件厚重的玄色狐裘斗篷,整张脸面掩在斗帽下,令人看不真切。
司空堇宥望着来人,眼眸中的光亮越来越盛。
待来人走近,他摘了斗帽,便迎上了司空堇宥的目光,“司空将军,我回来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瞧着那熟悉的面庞,司空堇宥猛地站起身,抬脚便向来人走去。
到得男子身前后,司空堇宥伸出手臂,沉沉地按住了他的肩头,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季寻。”
眼前这人,正是一年未见的季寻。
一年前,司空堇宥随着黎夕妤跳下了山巅,季寻等人便被迫投降。
虽说是投降,可进入敌营后,季寻忍辱负重,佯装归顺,实则却暗中与投降的大军联络,始终扮演着暗地里的领导者的角色。
可为此,季寻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譬如他脸上狰狞的刀疤,譬如他断了一指的右手。
而经历了一番折磨的季寻,如今已全然褪去了从前的孩子心性,他的目光愈发坚定,举手投足间皆透着沉稳与卓然。
司空堇宥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沉声又道,“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季寻却蓦然眯起双眼,冷冷地开口,“厉澹那老贼,他害死了我的父亲,又残害了整个季家,这笔账……我总要找他清算!”
司空堇宥收回手臂,目光移向别处,其内满是阴寒,“他那人,连至亲手足都杀害了,又怎会放过你们野心勃勃的季家?”
季寻握紧了双拳,眼中仇恨遍布。
半晌后,他的心绪渐渐平复,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你肯派人于暗中助我,否则我未必能够成功逃脱。只不过……他们为了掩护我,几乎全都葬送了性命。”
“只要目的达到,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司空堇宥不以为然,冷冷地回。
“既然季将军也已回归,那么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张业在这时开了口,问道。
司空堇宥听后,再度望向季寻,问,“这一年来,你对敌军了解了多少?”
“虽不能保证全然摸透,但了解七八成,不是问题!”季寻当即便回。
“好!”司空堇宥拂袖,将双手负于身后,“只要那兄妹二人还活着,便会对我造成极大的威胁。接下来的目标,便是他们!”
张业闻言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那兄妹二人实在棘手,却又不得不除。而只要将他们除掉,接下来再对付厉澹,便也容易得多了!”
“季寻,念在你刚回归,先回去歇息一日。明日辰时,我自会去寻你。”司空堇宥下了令,眸色幽深。
季寻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欲言又止。
他向着司空堇宥拱手行了一礼,便蓦然转身,离开了。
张业目送着季寻离开,半晌后方才转眸,轻声道,“他身处敌营一年之久,将军是否还能全然信任他?”
“呵……”司空堇宥冷笑,“倘若他有异心,我不会手下留情。”
永安寺。
天降飞雪,冰冻三尺。
这一日,有十几名大夫迈入同一间门槛,却最终摇头叹着气,无奈离开。
“您可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大夫,难道便真的没有法子了吗?”当最后一名大夫提着药箱向外走时,厉莘然追了上去。
“老夫如今年岁已高,若不是当年受恩于王爷,是断不会舟车劳顿赶来这千里之外的应州城……”大夫头发花白,摇头叹道。
厉莘然双眉紧锁,目光中竟含着几分祈求,“您再试一试,她如今不过桃李年华,她还这么年轻,她的余生理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李大夫,算是我求您了,您再想想办法,救救她啊……”
饶是厉莘然如此恳求,大夫也依旧无奈地摇头。
“恕老夫直言,这姑娘的身子早就到了强弩之末,若不是这半年来有药物撑着,加之她曾经承了高人的恩,服用过许多灵丹妙药。否则……她怕是早就没命了。”
大夫说着,向厉莘然拱手揖了一礼,“老夫行医多年,这姑娘命数已尽,王爷您……好自为之。”
说罢,大夫赫然转身,决绝离去。
厉莘然目送着大夫的身影,一双眼眸渐渐沉了下去。
“这姑娘命数已尽……”
命数……已尽?
不,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厉莘然紧握着双拳,于屋外站立良久,飞雪落在他的衣发与肩头,他险些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半晌后,他渐渐平复了心绪,眨了眨红润的眼眸,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黎夕妤靠坐在床边,面色煞白无比,眼眸空洞,浑身上下皆透着死寂。
她依旧是一身比丘尼的打扮,身形瘦弱到如同一支枯枝,一阵风便能吹倒。
厉莘然步伐沉重,颤抖着走至床边,在她身侧坐下。
“李大夫已想出医治之法,阿夕,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厉莘然嗓音沙哑,眼眶中竟逐渐盈了泪水。
靠在床边的女子无半点情绪,她张了张口,声音虚弱,“你不必安慰我,我的身子状况,我自个儿心里最为清楚。”
半年已过,自她削发至今,竟仅有半年。
而半年来,她未能参悟任何佛法经文,寺中的高僧从不曾过问她的事。
仿佛除了一身装扮有所改变外,她还是俗世中人。
半年间,厉莘然为她请来许多大夫,也终究未能治好她的双眼。
甚至,就连她孱弱的身子,也日渐衰败,竟只能撑上这半年……
看来当初大夫所说过的“三年五载”,也不过是安慰她的假话罢了。
不过对此,她并无不满。
与其整日里饱受病痛的折磨,倒不如早些离去,便也能解脱了……
左右在这古寺中,她所有的坚毅与倔强都已被生生耗尽,倒不如看得通透豁达些。
如此也不枉她拜了这半年的菩萨……
“阿夕,不会的!不会的!”厉莘然紧紧握着拳,强忍着泪水,“我不准你就此离开!你还这么年轻,这世间还有太多的美景你都不曾看过……”
“即便我再多活个两三年,没有了眼睛,依旧看不见美景。”黎夕妤的口吻不咸不淡,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话语。
厉莘然却一时无法接受,他突然握住她的双手,“你随我走,我带你离开此处。天涯海角,定有能够医治你的神医!”
黎夕妤并无力气抽出自己的双手,便任由他握着,却苦笑了一声,“离开?事到如今,我还能去何处?这永安寺便是我的家,寺中诸佛是我的天,身上麻衣是我的地,我的天地仅有这般大小,哪里也去不得了……”
“阿夕,我……”
厉莘然正想说些什么,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
来人是最初起便为黎夕妤诊治的那位大夫,此刻他端着一碗汤药,缓步走来。
熟悉的药草气息扑入鼻中,黎夕妤眨了眨眼,轻声道,“大夫,烦请您先将汤药放在一旁,此刻我无甚胃口,什么也咽不下。”
大夫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照黎夕妤的意愿,将汤药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随后,他踱步走向厉莘然,向他俯身拱手,迟疑了许久,方才开口,“王爷,这是老夫为姑娘煎的最后一碗药了……”
“你也要走?”厉莘然双眉紧锁,有些惊诧,亦有些悲痛。
大夫垂下眸子,叹道,“这姑娘的身子是好不了了,实不相瞒,她最多再能撑三日……”
“你胡说!”厉莘然赫然起身,愤怒地拂袖,低吼道,“当初你为她诊治时,分明说过她还有三五年的期限!如今不过短短半年,怎会就没得治了?”
大夫的身子微微一颤,惶恐的同时却也无奈至极。
他瞥了眼床榻上面无表情的黎夕妤,又望向厉莘然,沉声回道,“这寺中清贫,本就不适宜养伤,且这姑娘的心早就死了,纵是强迫着撑下去,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煎熬……”
听了大夫的话,厉莘然沉默了许久,最终闭起双眼,问,“当真再无任何法子?”
大夫摇头,“老夫已尽力了……”
“呵……”一声轻笑响起,黎夕妤转首望来,“我在这寺中也住了将近一年了,始终承了大夫您诸多恩情,我无以为报,只能祝愿您余生安乐。”
大夫望向黎夕妤,最终长叹一声,便转身离去。
厉莘然终是难抑心中的悲痛,也夺门而出。
独留黎夕妤一人靠坐在床边,一双手紧紧攥起了盖在身上的棉被。
忽有鲜血自嘴角溢出,为她煞白的面色平添了几分凄美。
她仰头抵着墙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原来这一生,如此之短。
原来她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
黎夕妤睡熟了,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中她仿若回到了孩童时代,那时她还很年幼,母亲尚在人世。
她站在院中,母亲便在身前不远处,冲她招手,冲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