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却依稀是一袭月白锦服,肩上一段垂下的青白布带却是与那锦服大大不合。那人似乎执着扇,又似乎没有,良久却道:“何来的命里过路,只是不自知……”
不知,又有何人,在自己这场浮生大梦里作了经年的过路人,却依旧留不下痕迹。
闻此,心头却没有释然,反而沉甸甸的发酸。
揉揉眼,却忽然看到眼前一片缟素,一排排的灵位前,有一块散着幽幽墨香,却看不清上面究竟写了何字。待到凑近了,才缓缓看清了那三个字——莫绪漓。
儒家掌门原来姓莫,名绪漓。
却不想真真识得这人时,却是永别之日。
鬼使神差般拿起了灵牌,托着灵牌底,却被那灵牌的分量惊得一抖,连忙又放回了原位,手上是湿湿的水渍,随意搓了搓手,摸脸却一路被人惊异地瞧着。
终究还是好奇了,到了水边一看,却发现手上,面上,皆是满目的黑……
心一惊,又急匆匆跑回了灵堂,那三个散着墨香的字却依旧柔和清雅,不染纤尘。子落心一颤,对着灵牌行了三叩首,终究没有再去看那灵牌,转身便入了夕阳……
“子落,无牵无挂有时倒也是惹人艳羡呢。”那人如是说时,面上是微微的恨意。
然这世道啊,只可有恨,不可有悔……
已然流尽年光,那么当年可求、可得也终究成了尘中片点了……
絮风微凉,打在茅草屋檐,吹落茅草数垛,却终究无人理会、
倒也是,旧人不再,何来理旧园?
惊梦恍然黄梅雨
燃夏斜光穿户早,辰时还未曾到,丝丝缕缕的光便缘着已然穿了孔的窗子,翩然跹然,转而到了悬着素白纱帐的床帐之前。
君子不窥他人之室,然微风不然,偶尔掠过床沿,素白的床帐被堪堪掀起一个角,便亟亟回落,好似怕惊人清梦,又好似羞于窥人,急于远走。
“敲更声远圣贤庄”却是不知何时庄外的小童们唱起的童谣里的一句,又不知何人说起,早先闻之于西方歌阁,曾有一琴一萧,其音渺渺不知何始,其声悠悠不知何终。自此闻之,再不知人间有丝竹之乐。世间之事大多如此,有始无终,便又有人言,曾见人白衣襟衽,飘飘乎,如谪世之仙,寂然寥落,自弹自唱,说其哀思。自此传闻不胫而走,凡所见之人,有不知今世何朝,却无不知西方歌阁之闻。
又有人言,其人如竹,直而不折;其人如玉,韬而不发;其人如墨,庄而不华。歌楼隐而不出,障而不入,偶有凡人误入,则是机缘之使然也。然,其多为传闻,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然无端信之却也多有不妥。不若笑而谈之,聊作茶资。
再说这传闻之词,虽其名之盛,不下当世名士,然其实为一游走卖唱女子登楼偶而歌之,后其不知所踪,适逢传闻之盛,有所猜想,倒也不无道理。恰有人过,略通音律,记下大概,为如今传世之本。其人也自此名声大噪,扶摇直上,欲与国士争列。
后又几经流传,近日闻之,大略如此:昔辞故里兮朦胧里,今来旧地兮淋漓又。屋舍田圃兮皆庙堂,惟余禽鸟兮恋旧巢。遍寻杨柳兮无处得,门厅络绎兮惟车马。故柳折尽兮各离散,旧泽易主兮主何从?怜我江之苗裔兮,本同始何殊异。视之如强人兮,防止甚于猛虎。怜我黄帝之后嗣兮,何贵极而至陋?昔辞故里兮朦胧里,今来旧地兮泪霖霖。目之所及兮尽漠然,惟有巡缴兮无日夜。昔人遗折柳兮挽声黯,今我登台兮惟惶然。今世何世兮,今人何人?今我何从兮,明我何去。人世不知何在兮,惟有泣而歌之。昔辞杨柳兮人犹在,今来故里兮惟西风。乱世叵测兮人心藏,惟有更声兮葬我眠。惊梦凄然兮梅时雨,恨尽离别兮断清思。奉我残生兮不足道,惟愿更声兮远圣贤。
“子落……”恍若拂过竹叶般轻柔的春风,随着沉闷的开门声,急匆匆躲着雨才走进小院的子落,才一抬头,便直直望进了那一双幽然如深潭的眼睛,耳边蓦然响起了一个柔和而黯然的叹息,伴着细细密密的雨声,既然留君不住,便叫子落吧……
呆愣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回过神来,棋子重重击在棋盘上的声音,倒也是只有师叔祖才做得出,且仍旧能做得如此理所应当。
“小子,成天不知常思己过,倒是终日不知胡思乱想何物,该否省过?”指尖拈着的棋子在桌沿上敲了三下,白色的胡须近些日子似乎又长了些,该是未曾修整的缘故吧,子落忍着笑,低头拱手,“师叔祖,是子落错了。”
不知为何,每每说到子落这两个字的时候,总在那苍的眉眼间,寻到一丝丝淡淡的悔恨。荀子细细指尖上拈着的棋子没有说话,子落也没有动,小室间一片静寂,惟有微风过处,略起风波,也片刻停歇。
“棋局既然有始,缘何不予善终?”紫衣素静,看着子落这般僵立,便轻轻开了口,浅浅淡淡,不由得,便让人想起了随春而来的微风。
窗外似乎又下起了雨,但分明记得,离别的那一日,天气晴好。分明是晴好的天气,怎的,又觉着雨水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绪漓……”苍老而枯瘦的身躯微微一震,却见对面的人,只是极其浅淡的,微微拂了拂落上了一缕枯叶的棋盘,眉目微微一簇,随即便又舒展开来,捻起了一枚白子,笑着落到了天元的地方。
“啪——”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却是震得一室之人,心头微微一紧。
“恰好,无繇今日拿的也是白子呢。”起身垂首拱手,衣袂缱绻,修如瘦竹,从肩头落下的,映着斜光的墨发,染着淡淡的昏黄的光晕,略一抬首,便能看到漾水般的眸,轻轻浅浅,温柔而疏落。
“是么?”荀子略略回过神来,伸手捋了捋胡子,僵笑着,便要落子,却在看到那一颗直直落在天元的白子的那一刻,止住了将要落下的棋子,“天元……”反反复复呢喃了好几遍,方才又抬起头看向了依旧静静坐在对面的那一个人。
衬着光里的人,却是怎么也看不分明,惟有那一双深沉的眸子,让荀子看得心头一沉,纵然白首,怎能忘当年年少飞扬,誓为争名?
“无繇,你可知缘何秋收万物,却为刑官?”指尖夹着的棋子顿了顿,本偏向了左角却又陡然回过头来,下在了白子的一侧。恍恍惚惚的,却又似乎看到了些早该不存于世的光景,原本随着岁月变得寂静而苍白的心,也蓦然被这虚无的雨水润渍,略偏了偏头,却也没有看着对面的人,只是斜斜地顺着模糊的记忆,缘着窗沿,走过石阶……
那里该是有一棵桃树罢。
枯瘦的指节松松地夹着棋子,在棋盘边缘敲出了轻轻的节奏,逆着光,子落忽然便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似乎有这么一个人。睡眼朦胧中,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只记得一段熟悉的的语调浅浅萦绕在耳边。那人轻轻环抱着自己,柔软的衣料夹杂着墨香,伴着隐隐的烛火气味,就好像寻常的人家。
没有什么诗书礼乐,也没有什么天下兴亡。有的不过是,一砖一瓦,一家。
门外正巧有一棵桃树,到了夏初便结满了青青小小的毛桃。子落眯了眯眼,顺着窗子便看到了窗外摇曳着的苍翠的枝叶,看着棋局前两人似是聚精会神,便略略踮起了脚,便顺着来时的路,退到了房外。
直到被微凉的带着雨汽的空气侵蚀了脖颈,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到了房外。子落放慢了脚步,却仍是不停,顺着来路退了十数步,才转过身,绕着远路去了那窗外的树下。
端坐在棋局一侧的青年略垂着头,疏疏几缕墨发落在了肩头,墨色的眸子掩在了额前的发下,不见动静,片刻却又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棋局已然到了中局,对面的人却仍旧只是楞楞看着窗外的枝叶。紫衣人伸手捉起随风而来的落叶,忽得勾起了嘴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了口,“师叔,这窗外的桃树,却不想是何年栽下的。”
起身,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响开了,“一时不察,倒不知身处静室,却仍在林间。”任着零星的几片树叶缘着衣料落到了地上,紫衣人缓缓起了身,退到了门前。荀子抓着棋子的手忽然一颤,黑色的棋子直直落在了棋盘上,打乱了正到中盘的棋局。遂也不再去管它,只是长袖一捋,那纠结了一日的东西便烟消云散,只余下零零落落的声响,响彻空寂的竹室。
原本站在门口拱手而立的青年却并没有再后退,看着散落了一地的棋子,却不知怎的面上忽得浮起了淡淡的微笑。墨眸盈月,笑起流光。
“十之八。”那人微微笑着,又走回到棋盘前,笑着指了指空空的棋盘,长袖一揽,落在地上的棋子又尽数回到了棋盒之中。
话音才落,便又听到一把苍凉的声音伴着稳稳的脚步声,“间。”
从树下爬到树梢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难为了子落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