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眉不答应,说我还没好透实,仍需人照看。
晚饭后,尔忠国又来我屋里找小眉。“小姐的伤势已无大碍,你再住上两日,就回老爷那里。”他用商量的语气对小眉说道。“我会派人悉心照料小姐。回去后别忘了转告义父让他老人家不必担心。”
这番话等于委婉地向小眉下了驱逐令。
他背着手,踱到窗户边,看着一株叶片肥美的君子兰等待小眉答应。
“可是大少爷,小姐习惯有我伺候着,您还是留我多住些日子吧?等小姐她好……”
“小眉!”尔忠国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冷起来,“你家小姐嫁了人自然由我这个当丈夫的照看,你只管回去照看小少爷。”
小眉大概没见过尔忠国脸色这么阴沉过,眼中露出骇惧之色,悄悄拉拉我的衣角,意在央求我替她说说话。
“大少爷都这么说了,小眉,你就别再坚持了。明早就回,辛家离不开你。”我平静地对小眉说道,“我已经无恙,再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不是那个凡事都要人伺候、酒囊饭袋的大小姐。”我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尔忠国。他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我的神色异常平静,但我的心没平静——死过这一回,我不会再轻易被你打垮。
“小姐,”小眉的眼中含着不忍,“别撵我走,大少爷不是答应了多呆两日吗?”
“我说过了,小眉,你不想让我这个病人再费劲跟你说二遍吧。”我不予挽留的语意十分明确。
“那我后天走,大夫嘱咐过还得煎两副药。”小眉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但这一晚,小眉没能留下来陪我——君宝病了。二奶奶派了老刘来催她连夜赶回去伺候。
小眉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别之前,我平静地告诉她:“别替我担心。过了这阵子我过去看你们。我也想君宝了。”
小眉两步一回头地离开,满脸的不放心。
这丫头,还是早点替自己寻个好人嫁了吧。尽早把幻想中的那个超级美好的大少爷忘了才是正经。也许他曾经美好过,但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点我最清楚——除了仇恨,他什么美好的情感也不会留下了。
我自己已在火坑里煎熬,她这么善良的女孩子怎么可以也为那个变态男误了终身?
半夜里,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洗去了肆虐多日的酷热,带来一阵阵透着寒意的凉风。
这是八月的第几场雨已经记不清。尽管盼望着雨的来临,但真来了,却又感觉隐在沁凉湿气中的寒冷竟然不堪忍受,哪怕已经盖上被子,还感觉不到温暖。当寒冷终于被阻在被外,闷热的感觉又袭来,身上居然捂出细密的汗来。
掀开被子走出室外,我如游魂般徘徊在飘雨的长廊里。
夜,浸润在绵绵秋雨中,雾蒙蒙的夜空看不到星光灿烂,看不到月影婆娑,唯有梦意阑珊。
这浸润着夜色的秋雨淋退了鼓噪的夏蝉,淋晕了不甘寂寞的蚊子,为何淋不息我落寞的心?
我深深叹息。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啊?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难道我上辈子欠了这个男人、因此今世让我备受他的折磨?
手触到腕上的手镯,一股悲凉没上心头。
我将戴着手镯的胳膊伸向沉沉的夜空,都是因为它啊,我的命运完全发生改变。
这手镯并非吉祥之物!那个老人在欺骗我!
我和他无冤无仇,为何坑害我???
夜,无声地垂下无边无际的黑暗,簌簌的雨声代替它的沉默。
没有答案。
我猛然想起了池春树。上次匆匆一别后,他再也没了消息,难道真的因我受牵连给日本人调到外地了吗?如果上了战场,会不会很危险?
老天保佑,别让他出事。
春树啊,对我最好的人便是你,倘若你知道我境遇如此,会怎样难安?
然而,这个世界里让我唯一感觉温暖而亲切的人,却偏偏当了日本鬼子,成为我最憎恶的一类人。
尽管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可是,我真的好恨哪。
这些日子我竟然把他忘了,完全忘记——一个最不该忘记的人。
一个人可以因为仇恨永远记住某个人,却很难因为爱而永远记住某个人。如此看来,仇恨的力量真的很强大。
春树对我的爱是否也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浅、变淡呢?
但愿如此。
他为了我不计个人宠辱得失,我无以回报,为减轻负疚感,唯有希翼他忘了我。
“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信口拈来鲁迅的诗句抒发心中所感,我朝夜空苦笑,敞开睡袍,任丝丝缠绵的冷雨浸润我燥热的肌肤。
突然一大块布向我罩过来,身体被裹住的同时,脚也离开地面。耳边响起尔忠国喑哑的声音:“想生病吗?胡闹。”
挣扎也没用,我沉默着任由他抱我返回卧室。
他将我塞进被内,掖好。
可以走了吗?我用冰冷的眼神催促他离开。但是他没走,似乎有话想说。
看着他充血的眼睛,不禁想:难道他怕我再度自杀,躲在某个角落里一直没睡?
我冷冷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如果是一般人看到我冷若幽魂的眼睛势必吓退,然而他偏偏属于那种胆大妄为、无惧鬼神的人。
“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会碰你一下。只是,答应我,别再任性、别再做出极端的事情来,同意就点点头。”他的脸背对着光,光在他面颊上投下的阴影,如同一幅黑白木刻画。
我无法猜透他心里的真实意图,事实上我对他的极端不信任已经影响了我的判断能力。如今除了怨恨,再也容不下其它想法。
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我对活着又有了兴趣——活着看到他遭报应。
我没有点头,雕塑般一动不动。
“我一直没睡着。”他说。
鬼节胆小鬼
睡不着跟我有何相干?我默不作声。
“我没想到你这么倔强,对自己这么狠。”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伤口上,颧骨处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倔强?哼哼!对自己这么狠?哼哼!
心里不由一阵冷笑。
我若不倔,我若不对自己狠岂不是任由你摆布?你知道我打也打不过你,狠也狠不过你。
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
“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愿开口,只管用沉默对付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沉痛。
哼哼,明白就好。只是我听不进去来自于你的任何话,天才演员先生!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没哑巴,答应我,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他的手拎起我的被角轻轻晃了晃,催促我答应他。
我想我若还无半点反应,他定会继续纠缠下去。而我,根本不想见到他,于是忽地坐起,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向他面前一丢。
该怎么做,他自己心里清楚。
“你、你让我立下字据?”他显然没料到我这么认真地跟他较劲,语气里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觉。
我盯着他——你猜对了。
自负的他倏地一下站起来,脸上挂着一股羞愤之色。
我依旧冷冷地看着他。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傲慢先生?
不愿意是吗?我心想,不妨再刺激他一下,让他明白我的决心。
我拿起笔,刷刷在纸上写下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末了,没忘了在诗下方写下大大的两个字:离婚。
写完,我将笔重重地扣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