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手镯表,最多还有半个小时。
我没说话。果真能出得去,我和他就该分道扬镳了,从此不再见面。我当我的中国人,生死由命。他当他的日本鬼子,咎由自取。
“拾伊,你……真这么恨我吗?再也不愿原谅我了?”他慢慢抬起头,眼睛红彤彤的,不见了我所熟悉的明澈、纯净的眸子。
恨?我咀嚼着这个字,凄凉的感觉瞬间没上心头。我恨他吗?好像应该是的。但是我的理智还在——告诉我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相信他是个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的人。相识这么久,他除了在家庭出身这件事上欺骗了我,待我的真情明月可鉴。
可是,我如何不恨成为宫野春树的池春树呢?
那天,他若提前看到我给他的那封绝交信,是否也会像我恨他一样恨我的无情无义?
我也是个大骗子啊。深究起来,他何尝不是被我玩弄了纯真的情感呢?他结交我的目的是为了爱情,可我给了他什么?有爱情吗?
似乎都不重要了。这个时空,改变了一切。我亲人般依赖、眷恋着的池春树再也回不来了。
他,正在成为一个名叫宫野春树的日本鬼子!
他靠近了我,呼吸里带着花草般的气息。“不要恨我!”他嗫嚅着,轻轻揽住我,“不要恨我……不要恨我……”他不断哀求着,呼吸沉重。
“放开我!”我冰冷地说道。
他战栗一下,还是松开了我。
“我不想看到你。”我对着空气缓缓说道。每说出一个字心便下沉一下。“麻烦你出去,我快缺氧了。”
“好,我出去。”他轻轻说道,敲了敲门,“哒来咔靠一!(来人啊)”他朝门外喊道。
来了个宪兵打开门,将池春树领了出去。关上门之际,他回眸平静地看着我说道:“拾伊,无论我是谁,爱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门哐当一声合上,将他隔绝在我的世界外。
他走了,我没必要寒着脸做给谁看,也不必表现的像一个坚定的民族主义捍卫者。
我痛苦地弯了腰,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任眼泪如洪水般狂泻。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宁愿放弃那次台湾之行,宁愿不接受那份礼物,宁愿一辈子当个不出嫁的剩女,也好过坠入这个时空,面对这一切。
我可以后悔吗?不可以!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夜宿宪佐队
八点差十分时,有人将我带出拘留室,来到一楼的办公室。
接待我的是翻译官。
“柳小姐,请在这里摁个手印。”他一改审讯时的倨傲神态,十分温和地将一份供词递过来;“早知道大家是自己人,就没必要让柳小姐受这种委屈了。”
我看了一眼内容,没有让人良心不安的措辞,与我先前“招供”的话一般无二。
我摁上了指印。
“本来早就应该放柳小姐出去的,但是听说柳小姐目前还没办理良民证,今后外出难免有诸多不便,所以我们商量后决定特别为您申请一张,这才耽误了。柳小姐今晚就住在招待处吧,明早会有专人为柳小姐照相,良民证上就差您的一张玉照了。”
“让你费心了!”我不卑不亢地说道。
翻译官露出亲近的表情:“应该的,大家都是自己人嘛。”
我挑了挑眉头,“你不是日本人吗?跟我不能算是自己人吧。”
“噢,这个……”翻译官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我是中国人。”
“对不起,我还真没看出来!”我假装刚刚才发现,其实从看到他那眼起就知道他是中国人。翻译官似乎为自己像日本人而暗暗得意着,但他那种得意并没有多少底气,明显带了不自然的神色。大概当奴才的都是这个样子吧,平日里再倨傲也不敢顶着主子的身份招摇过市,偶尔假扮一回,也是极不自信的。
“柳小姐和宫野先生真是一对璧人,佳偶天成哪。”翻译官感慨地叹道,那副由衷的表情任谁也不会怀疑他的话里是否带有虚假。
“宫野呢?赴宴去了?”不知为何,我很想知道他此刻的行踪。
“宫野先生被他一个朋友叫走了,那位朋友还专门派车来接他,看来对宫野先生十分器重。”
听到此,我不由嗤了一声。他这摇身一变,乌鸡立马变凤凰了。
“宫野先生真爱开玩笑,明明是日本人,却完全装扮成中国人的模样。我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么久也没能识别出来,差点让我们捅了篓子。听说宫野先生有位叔叔目前就任日本国驻檀香山副领事。唉,如果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他是日本人也不会造成这场误会啊。”
我暗自心惊,池春树连这种谎话也编出来骗人,就不怕日本人核实了惹祸上身吗?可是,日本人征用他当军医,一定是确认过他的身份,否则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进入他们的内部呢?
“这是……他告诉你的?”我疑惑地看着翻译官。
“当然不是。是特高课的吉庆少佐接到报告提审宫野先生时,从他的相貌上觉得挺像他认识的一个熟人,就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宫野次郎的人?宫野先生回答说那人是他叔叔,目前就任美国檀香山副领事。吉庆少佐很吃惊,于是又问他是哪里人,宫野先生说是大阪。吉庆少佐这才知道宫野先生跟他是同乡,很高兴地跟他聊了一阵子。我当时正好在现场才知道是这样,但是后面的话我被支开了没能听到。”翻译官说到此,见我在发怔,又说道:“我感到奇怪的是宫野先生起初为何隐瞒自己的身份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柳小姐也不知道原因?”
“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与我无关。”我淡漠的一笑。怪不得他得到如此礼遇,他乡遇故知啊。他的叔叔?屁话!祖宗还差不多。没准他的曾祖父或祖父也是侵华日军的一份子。
哼哼!我冷笑。
“柳小姐看来还没消气。唉,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让人生气。为何不早说呢?吓得柳小姐花容失色。”翻译官讨好地说道。
“我是我,他是他。”我冷冷地说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这个嘛。我目前只接到命令好好款待柳小姐。其他的要等皇军进一步的指示。”他和颜悦色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有个女儿今年十七岁,应该跟柳小姐差不多年岁,今晚我让她来陪你睡吧,省得柳小姐一个人在陌生地感到害怕。”
“不必了。我习惯一个人睡。”我拒绝了他一番好意。汉奸家属,哼,别想跟我睡一起。
翻译官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了,站在那里有点拘谨。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