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昏睡中渐渐苏醒过来,大病初愈,广信宫的庭院里莺飞草长,已然有了些春天的迹象,我裹着披风登上角楼遥遥睇望,太平别院的桃花已然灼灼地开着,漫溢院墙,曾经的血雨腥风被几场及时的春雨涤荡得清清朗朗,京都城内,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母后似乎衰老了许多,些压在华钗下的乌亮秀发不知什么时候倏然混入了根根闪烁分明的银丝。当我看到她用手指细细抚挲着那些母家的弟兄留下的遗物,于供案前焚了几柱香,阖目虔诚地祝念起什么,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冷冷地说道:
“是他们杀死姐姐,他们本就该死!”
母亲不可置信地回目森冷冷地剜了我一眼,继而一记耳光狠狠劈掴在我面上,她的嗓声怨忿而哀伤:
“为了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连母舅血亲也不念了,孤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全无心肝的东西!”
我垂下头,抿着唇不说话。
昔日热闹的皇后宫忽然变得黯淡萧索,皇后闭门谢客,门户紧锁,只有那些暗黄的纱窗里透出幽异的亮光。大殿里的灯烛没日没夜地燃着,殿前汉白玉的台阶里渗着幽艳的殷色,或成瘀成块,或斑斑漉漉,那些梳着双丫的女鬟们手里拿着渍水的葛巾,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着……我面无表情地听着表姐戚哀绝望的哭声,心底并没有什么波澜。
我又听见母后训斥表姐:
“好了,别嚎丧了,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自古权势纷争,都是杀出一条血路,哪家没死过人?我坐江山,靠的又不是他们……
“把乾哥儿抱过来给皇后看看。”
承乾才两岁,只会哭,可是乳娘抱了他来,表姐却果真不哭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好看看你儿子,这才是你将来的指望。”
我忽然明白了,母后斥我全无心肝,其实她自己才真正是那个全无心肝的人。
那一刻,女人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一生都呈现在我的眼前,未嫁从父兄,既嫁从夫主,当夫主不再值得依靠,便要寄希望于膝下的子嗣……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活法。
这一年,我到了及笄的年纪,议婚之事也就愈加紧迫了起来。
我以为,我的哥哥,想应是爱我的,但也想利用我的婚事笼络寒门出身的林若甫,母后固然爱我,可也想利用我的婚事掣肘羽翼日丰的哥哥。
待字闺中的女孩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我知道我自己做不了主,于是,我决心毁了她——为此,我头一回发了疯。
笄礼之后,我乘着马车颠颠荡荡地来来到了林宅,在我的执意要求下,林若甫屏退了家中的婢仆,在茶室见了我,他垂眸跪在地上,等候着我发话,我将从太平别院偷来的药粉事先兑在酒中,抿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我也跪下来,两手轻轻托起他的腮颊,义无反顾地对口喂了下去。
我柔软的唇轻轻抚蹭过他浅浅的胡茬,扬起泪盈盈的眼眸迎上他清朗俊逸的面容,望着他错愕的目光,哽颤着请求他:
“若甫,你帮帮我……”
我从未做过如此荒唐的事,害怕得全身都在颤抖,又因为药物的作用而渐渐发起热来……
“不……殿下……不可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本来要拒绝,我又深抿了一口酒,伸臂攀缠住他的颈领,郑而重之地再度对唇吻了下去。
小炉里茶汤已沸如滚珠,茶声琭琭碾过粗重的喘息,斜光透过烟雾似的绛纱朦胧地流入眼波,依然刺得我睁不开眼,薄风吹拂帘纱,送来白茶淡淡的枣花香气,与案头焚爇的沉水香缱绻叠绕于一处……
在他半推半就式的配合下,我用我从那些不入流的杂书话本中习得的认知极为生涩地完成了从女儿到妇人的蜕变。
尘埃落定之后,我缓缓坐起身,拾起身下那一抹月白色的佩巾,借着夕阳端详着洇透巾子的状若桃花的斑点,将它们仔细包好掩回袖内。低眸回顾卧在地板上的林若甫,我将手掌搭在他肩头,轻轻拍抚,再缓将耳贴附于他的胸膛,弱弱道:
“若甫,算我欠你的,若我能活下来,会还你的。”
我睡/了林若甫,为了报复母后。
他们说闺阁女儿的声誉何其宝贵,而我偏偏任性地将它轻易舍弃了,我也成为了母后眼里不知耻、不检点的荡/妇,她便再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摘不拘于世俗常法的叶轻眉。
叶轻眉死在了我成为大人的前夜,连同那个满怀憧憬与希望的年少的我也和她一起死去了。
一个月过去,我和林若甫幽会之事没有传出任何一点风声,母后和兄长终日忙碌于朝政,无暇顾及我,就连我最贴身的侍女们,也天真地以为我与林若甫在茶室里只是在品茶清谈。
就在我为事情的发展感到无趣时,我的月事却迟迟没有来,母后派了御医过来请脉,我怀孕的事情就这样暴露了。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母亲愤怒绝望的模样,这令我品尝了复仇的快感,然而当风雨真正来临之时,我却害怕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终究不是叶轻眉。
琉璃瓶掼碎于金砖之上,大殿内明明熠熠的烛火都颤栗起来。
“将那个田舍汉绑来,孤要亲手剐了他!”
“母后不可!是我……是我强迫他的……”
我以为所有人都应该为叶轻眉的死付出代价,不止是母后、表姐,还有哥哥、范家、五竹、陈萍萍……也包括我,叶轻眉遇刺时,我们本应该守护在她身边,甚至包括那个刚一出生就和她的娘亲一同殒命的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或许她的敌人还不至于如此急迫地要将她置于死地。
但,不应该是林若甫,他不过是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与叶轻眉甚至都没见过两面,如果不是我硬将他拖下水,以他的才华,本来应该前途似锦。
我牵着母亲的衣袖不肯撒手,她目色哀凉地看了看我,叹息之后,终是决绝地拂开了我的手,迤迤然回到宝座上:
“两条路,其一,我下旨,让他娶你。”
我摇摇头。
“那么好吧,其二,你替他去死。”
母后远比我想象得心狠,她领我去到寝间,掀开床板,将压在下边的一匹白绫取出来掷在我膝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当年我赐给你姐姐的白绫,又被你姐姐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今日,你便用它,做个了断罢。”
“娘……”我并不敢伸手去拾起那匹白绫,只是颤巍巍地蜷跪在那里,抽噎着唤她。
“睿儿,平常你任性撒泼,娘都由你,可你不该和皇权对着干,更不该将皇家的脸面撂在脚下踩……好了,你上路罢。”
这是我头一回公然地对抗母亲,我太年轻,往往容易将自己看得过于重要,殊不知对于庆国的太后而言,并没有什么棋子是不能够舍弃的。
我败了,一败涂地,我伏身对着母亲顿一顿首,白绫攥在掌心里,挼作了一团,我缓缓站起身,再将它们展平,踟蹰着踏上母亲寝殿中的小杌。
我抛了几回,鹅黄色的纱袂凌空摇曳,带起一簇簇随风飘摇的烛火,白绫终于越过雕饰的桂梁,垂落于我的身前。
就在我要将下颌伸进挽成的索套之际,我听见殿外鸣起御车的銮铃——是哥哥的仪仗。
母亲坐在榻上端凝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足底不稳,从小杌上摔了下来,当殿门开启,我诚惶诚恐地对着那一袭龙衮叩了一叩,仿佛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
“陛下……”
我怯怯地唤了一声。
“云睿虽然犯了错,但毕竟是朕的妹妹,望母后看在亲情的份儿上,饶恕了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哥哥蹲下身来将我扶起,将我揽在怀里,他望了望母亲,又低眸看了看我,语声温和而沉定:
“只要朕的妹妹不想,就不嫁。”
往后的十几年光阴,许多次当我遭遇冷眼、逼迫、诘难、讥讽……他总是这样站在我身后,力排众议:
“云睿毕竟是朕的妹妹……”
甚而在很多年后的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几乎要杀死我,可最终还是松开了那双紧紧锢住我颈项的手,他幽幽地叹了一声:
“就算很不乖,可你还是我的妹妹。”
……
“哥哥……”
我靠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唤过他哥哥了,从他将我从母后宫里救下来的那一晚起,我又开始这样唤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回到广信宫时,我的衣衫已被冷汗沁透,一庭葱茏的花木浸在薄薄的月光里,哥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我身上,眸光缓落于我尚未显怀的腹处,没有丝毫的嗔责:
“生下来吧,哥哥给你养。”
我轻轻枕靠在他肩头,泪水濡湿了他的袍衫:
“哥,我错了……”
他伸手抚拭去我的泪水,温声道:
“睿儿,不要哭,这是喜事。”
我疑惑地望向他,月华落在眉间,他俛眉默了一默,沉下一片阴翳,继又说道:
“轻眉的孩子没能留住,朕亦痛惜,如今你有了身孕,就当是那个孩子,又回来了罢。”
哥哥的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问他可曾给姐姐的孩儿起过名字,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安。”
继而又补充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承安,既来之,则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许多年以后,我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哥哥寄寓在范闲名字中的句子,总感到阵阵莫名的胆寒,它像是一句对于闯入者的警告。既来之,理应安之,叶轻眉从来不安于此,所以,她死了。
以我现下的状况,京都是不宜久留了,哥哥建议我去封地暂避一阵,于是,在孕像显露之前,我便动身去往信阳,他易了便服出宫,将我送至城门口,临行时,又拂开车帘拿拇指轻蹭了蹭我的脸颊,嘱咐道:
“常来信,等孩子出世,养好身子,就快些回来,别教母后惦记。”
母后没有来,但给李治告了一个月的假,嘱他一路将我护送至信阳。
待马车辘辘,行经芳草萋萋、长亭短亭,我看见若甫在亭前等我。
“殿下。”
他深深作礼,我下车将他扶起,凝向他温柔深邃的眼眸,我因歉疚生出了爱怜:
“谢谢你来送我,此事牵累于你,是我的错。”
“殿下不必负疚,臣甘愿守护殿下,也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说得情真意切,令我不免动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叫我云睿吧。”
我扶着他的肩,再度附耳于他胸膛,听其赤忱磊落,我悄声对他说:
“若甫,你是个好人,我要你好好活着,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微风起,窸窸窣窣。
“喂你小子!手脚放干净点儿!”
我听见背后嚷声,惊忙回身,拦住了对林若甫张牙舞爪的李治,匆匆忙忙地将他拽回车厢里。
“母后说你寻死觅活的,就为了这个小白脸儿?”
“不是你想的那样!”
“吃熊心豹子胆了,敢勾搭我妹妹!”
我一把捂住他嘴,瞪眼威胁道:
“李治,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小心我写信给皇帝哥哥,告你的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虽是我的二哥,但长我不过三四岁,是以我只肯在有求于他的时候唤一声“小哥哥”,平日里都是直呼其名,他也不甘示弱,掰开我的手冲我做了个鬼脸:
“告呗,等我回来去母后跟前参你一状,你也落不着好——”
我们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地来到了信阳,也幸而有他一路插科打诨、说话解闷,我才得以暂且忘却失去姐姐的悲伤,一点点重新捡拾拼凑起活下去的希望。
我们尽量回避着与叶轻眉相关的话题,以免勾起彼此的感伤,然而当马车驶入行宫之后,却实在避无可避了。
在我先前的一再要求下,这里的一亭一榭、一花一木都仿照了太平别院的模样——李治哭了,我也不禁堕下泪来。我捻着一片翠绿的桃叶,若有所思地问他:
“你说,姐姐走后,会去到哪里,真的会有一个天国、一个仙界等着她回去么?”
李治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哭。我又问:
“她若在那里待得烦了,会不会哪天又从神庙里走出来,走到我们身边呢?”
李治还是不说话,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到殿内休整。
临回京都的时候,李治将我拽到跟前,又红了眼尾,他望着我的肚子支支吾吾了半天,忿忿道:
“云睿!你背着娘、背着哥和我做了……做了这件事,我很生气!我恨不得冲过去把林若甫狠狠打一顿,可是转念一想,我要是打了他,你一准哭,惹哭了你,哥肯定揍我……若是叶子姐还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一跺脚,一拂袖:
“若是叶子姐还在,她肯定不会答应你这么干的!”
“她肯定不会答应你这么干的!”
李治回京都前撂下的这句话在我耳边久久回响。
如果叶轻眉还在,我还会如此放纵么?我还会这样绝望么?
在行宫养胎的日子,我终日郁郁,孩子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可我却并未品尝到孕育生命的欢乐,为了打发时光,我开始整理从太平别院带过来的部分手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关于叶轻眉的点点滴滴,想起她未完成的事业,也想起那个我曾经寄托了许多美好憬愿却未能谋面的孩子。
李治来看过我几回,劝我看开些,养好精神,将来才好查出真凶,替姐姐复仇。我问他:
“不是国舅家的人么?”
他摇摇头:
“我想没这么简单,或许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暗中操控这一切!”
“你是说——幕后主使还活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嗯。”
“如果是母亲呢?”
他没有应。很久之后,他反应过来,又追回来问我:
“你这样做,是为了报复母亲?”
我们总是不欢而散,最后,他强行带走了那些经我整理编次过的手迹,气哄哄地回了京都。
其实,就算他带走了叶轻眉的东西也没有用,我还是会想,那些手迹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小时候我们总爱玩用手从后边遮蒙住双眼的游戏,如今睁开眼时,却再也见不到她,我怎么可能不去想呢?
不久后,母后身边的女史也赶来信阳,申饬我萎靡不振、意志消沉、自溺自伤。
纵使我已然违拗了母后,却也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坚强,初秋苍冷的日光透过雕窗漏在我癯白的脸上,我神色哀凄地听着女史传毕旨意,只见她又跪在我身前,且泣且诉着哀求我珍摄自身,我红着眼眶低下头,难过得说不出话。
我总要努力为活下去做出点改变,于是也听从了侍女的劝告,改了衣装去集市上逛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我穿行过人群熙攘的闹市,终于发觉了又一件可悲的事情,那些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的货品,终归是为了活着的人准备的——可我的心神却多半被已逝去的人带进了黄土。
这样不对。
这时候,我在这个繁华盛世的边缘,在那些光鲜亮丽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孩子——原来这世间,多的是失去至亲的可怜人。
我问侍从:“不是说今岁风调雨顺,是个丰年么?”
乐岁未必能活,凶年则必死无疑,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叶轻眉改变世道的决心。
于是那几个月里,我只要看到这样的孩子,便带回行宫抚养,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信阳的街头依然流窜着冒充我出来拐卖孩子的人牙子。
我试图从这些小孩子身上找寻些希望,将他们一一唤到跟前,询问他们的志向,孩子们的回答大多令我感到失望,无非是继承他们父辈的生计罢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他们大多出身贫苦,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认识的最厉害的人,也便是父母,或者是家族中的长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一样的。
可我不愿成为母亲一样的人,也终究也做不成叶轻眉那样的人。
这些孩子长大后大多被我带去了江南,从事三大坊的手工业生产,又或者留在信阳,做了农民、猎户,死生祸福,过得好与不好,我无暇再过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有一个孩子例外,他叫燕小乙。
他说他家原在边境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年胡人东犯,杀光了全家,他一路乞讨,打听参军的门路,只想上阵杀敌、报仇雪恨。
“世间多不公……”
我低低感叹了一声,将那只原本绣给叶轻眉孩子的帝青色长命锁系在了他了颈项上,望着他澄明而坚毅的眼神款款道:
“孩子,你会得偿所愿的。”
那年秋天,我将小乙送去了军中,托付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抚养。
秋末冬初之际,我早产下一个不足四斤的女婴,稳婆颤巍巍地把这个瘦得像只猫儿似的孩子捧到我跟前,说她太过虚弱,可能活不了。
我一时间只觉自己心里重新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念想霎时被悬在了一根游丝似的薄线。
我哭着嚷着求她千万活下来,也终究还是为自己青春年少的任性妄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孩子虽捡回一条命,却也从胎里坐下了不足之症,我自己也因为年纪太小,从此落下了病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治闻讯从京都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所幸赶到之时,我们都已脱离了险境,他便没有再骂我。
“皇兄请人替孩子拟了几十个名字,托我带了来,但他说,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西风凛冽地拊打着桃树的苍枝,落叶被催迫着裹挟着流离奔散,仿佛在说:“杀……杀……杀……”我的眼底却蓦地生出世外桃花、烟雨江南那样的奇异景象,我说:
“婉儿。”
李治也跟着我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似乎觉得太过平常了。我望着襁褓之中酣睡的女儿,莞然道:
“是一位古人的名字。”
叶轻眉在时,曾在太平别院的桃花下给我说起过她的故事,据说她尚在母亲腹中之时,就曾有人预言,说她将来会秤量天下。
于混沌的大争乱世之中仰望和平,于秋冬之肃杀苦寒之中仰望春天,人总是要有个念想的,哪怕骗一骗自己呢?
秤量天下……我想我做不成神,却也可以替世人、替姐姐争个公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婉儿出世后,我带着她在行宫休养了小半年,这孩子太过虚弱,行期延了又延,翻过年来,母亲遣女史来催了几道,实在是到了不可再愆期的时候。
我来到信阳时,行宫的桃花已飘零殆尽,我启程回京时,行宫的桃花才将将打起骨朵儿,我对宫人说:
“都移走罢。”
花匠问要再种些什么。
我想了一想,回答说:
“叶子梅。”
花匠面上露出难色,我说:
“试一试吧,我教人从京都运些树苗来,世间再难之事,总有人想着去做的,人活一世,若是不疯狂一些,多么无趣。”
我顿了一顿,转目悠悠睇去,释然微笑着补上一句:
“若成了我有重赏,移不活也没有关系嘛,随便栽些月季、蔷薇好了,信阳的水土这样好,种些什么,都会好看的。”
他们听了这番话,面上这才渐渐露出些真切的笑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回京之后,我遣人将婉儿抱去林家给若甫见了一面,为此被罚在母后的大殿中跪了一个晌午,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将婉儿的摇床搬进了母后的寝间。我说:
“母后,这样恐怕不成,半夜她……”
“你闭嘴。”
婉儿的到来,让我在母后跟前彻底丧失了话语权。我只好默默跪在那里,看着母后将她心肝儿肉似的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一时对着宫人、保母们发号施令,一时又对我今日对她怀中宝贝“意图不轨”的种种“恶行”严加申饬:
“我们皇家的孩子,自然是养在我身边!外男无召不得相见,再有这事,就是冒犯圣上的天威,以大不敬论!”
见她正在气头上,我只好赔着笑十分乖觉地应了一声:“是。”
她又说:
“养在你宫里?白日说梦!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养孩子?”
“是,是,您说的都对。”
安置好婉儿之后,我去御书房见了哥哥,不待我折下膝弯,他便急匆匆地上前搀住我,将我摁在他对面的坐榻上,蹲在我身侧凝目端详一回,肃着脸孔道:
“瘦了这样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定定地审视我良久,仿佛透过双目,能一眼看穿人的心事,我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去,抬手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拂至耳后,恰与他伸来的手掌交触,我两腮微微一热,眸中也焕出几分光彩:
“瘦了不好看些么?”
他抬掌于我脑门上轻拍了一记,摇头一声薄斥:
“这是糊涂话。”
这与叶轻眉如出一辙的动作教我不由怔了一怔,随即轻笑着曳过他的手掌揾在额心:
“清醒着呢!”
他也笑,背倚着矮榻席地而坐,我也从榻上起身,于他身旁抱膝坐下来,他却蹙额捉起我的小臂,斥道:
“胡闹什么?”
“我要挨着哥哥坐。”
“唉你……也不怕受了凉。”
他似乎颇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拽着我起身,坐去了我的对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闲话了几句家常之后,他对我说起孩子的事:
“母后的意思是说——要我赐婉儿李姓,对外说是宗室的遗孤,也好名正言顺地养在宫里,你怎么看?”
我思量一回,端色道:
“这样不妥。夺人臣之女,难免落人口实,于若甫和婉儿,都不大公平。若陛下恤爱,云睿想替女儿和林家请一道恩旨——”
见我又要跪,他连忙挥手教免:“你坐着说。”
“是。”我敛颌低目轻轻应了一声,徐徐道:“陛下可将婉儿认作义女,还她林姓,传将出去,也是一段君臣佳话;从此承欢母后膝下,也算全了天子的孝心。”
他听着我娓娓道来,微微眯起双目,弧唇牵起一缕狡媚的笑容,眼光里透出几分认同与欣赏,却是与看叶轻眉时不竟相同的。我想叶轻眉在他眼里是有神性的,我就不一样了,他欣赏我,就像是匠人欣赏自己一手打磨出来的雕像。
“你说的,正合朕所想啊。”
他点了点头:
“若甫到底是婉儿的生父,不要因为母后的话对他心生芥蒂,朕寻着时机,会替你再去劝劝,莫要坏了他们父女的天伦。”
他一壁说着,起身缓缓踱步,去书案上拾掇着捧来一沓字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朕思来想去,觉着——可以赏你个差事做一做。”
“什么?”我扬起下巴睁目望去,一眼便瞧清了自己的笔迹——这些,正是我整理批注过的叶轻眉的手迹。见他拿在手里看得细致,我有些赧,劈手欲夺,“这是我的东西!是姐姐留给我的!”
他忙收回手将它们护在臂弯,一本正经道:“夫妻一体,这些,也是朕的东西。”
“你瞎说什么!”我愣了一下,待我绕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额角已经挨了一记爆栗。
“没大没小。”
“我……”我揉着额头一时语塞,想起姐姐来,不自觉便红了眼眶,他道我委屈,只好递来那些字纸,温言哄我道:
“好好好别哭,你的,都是你的,本就是要还给你的。”
他不劝还好,劝了我倒当真生出几分委屈来了,抿着唇,泪水噙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巴巴地睇了他许久,才接过字纸掐在怀中,护食一般:
“你不许看。”
他却笑了,又傍着短榻紧挨着我腿边蹲了下来:
“李治拿了来,说是你写的,我起先还不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着压下声,一副同我说体己话的态度:
“朕想呢,轻眉的内库,也需得有人打理,范建和陈萍萍在朝中俱有实职,不便兼任,何况毕竟是皇室的产业,总归要交给天家的血脉,朕才好安心。”
言至于此,他微微敛垂下双目,黯然道:
“朕原本打算,待轻眉的孩子长大,他母亲可以手把手地将这些事教给他……”
再看向我时,眼里更添了几分父辈看儿女一般的希冀:
“你是她最信任的妹妹,最能明白她的心意,又与朕一母同胞,是朕至亲之人,所以朕想,现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内库掌天下财权,坐到这个位子上,不知该有多少人乌眼鸡似的瞪着。我晓得这个差事并不好当,低目迎上他的眼眸,试图猜度他这番话里认真的成分,确认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之后,我托着腮倾下身贴近他道:
“哥,要是我刚才说错了话,你不妨换个说辞呢。”
“嗯?”他将耳朵凑了过来。
“你明明可以说,罚我去服苦役。”
他摩挲着下巴上那几根不太明显的胡茬,思量着看向我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也可以这么说。”
我哥哥扶着榻沿不自觉地又箕踞着坐到了地上,抚膝闲闲道:
“朕是同你商量嘛,若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只不过——”
“不过什么?”
“恐怕需要结一门亲。”
“和林若甫?”
“他……大概是不行的,其余的人,只要母后没有意见,你可以自己选。”
“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他斜过身子定睛细审我面上的表情,缓缓地问了一句:
“当真不乐意?”
我与他凝目相对,低眉忍俊一时,轻轻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倒也不至于,陛下恩赐,我接着就是。”
我望着他唇边舒舒然弧开的笑容,又淡淡乜了一目他过分“豪迈”的坐态,拿履尖轻轻碰了碰他膝腿:
“坏习惯!”
“好好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
“养好身子,待天暖些,朕陪你下趟江南。”
说罢,他大概忘记了我已经不是梳着双丫的小姑娘了,信手在我发顶上撸了一把,险些将我髻上的钗子划拉下来两根。
日子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我独自住在广信宫,寂寂寥寥,空空荡荡,只有庭院里几星明脆的鸟啼偶尔乘着春风添来些缕生机,我好像又回到了我在诚王府时的闺房。
我虽做了母亲,却又不大像母亲似的,自从婉儿养在了母后宫里,我便好像心里的一块巨石安稳落地,一颗战战兢兢的随时能跳出来的心终于本本分分地安住在腔子里了。
我甚至也不很惦记她,许是养的时日长些,感情更深,仿佛我记挂承泽的时候,倒还比想她的时候略长。
只是母后还生着我气,我去请安,十回里倒有八九回是推故不教进门的,便是恩许见上一面,也绷着脸不大肯与我说话,这些时竟是连婉儿也不肯教我碰一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一回哥哥过来陪母后说话,适逢我在殿外候着,便将我一同捎了进去。
母后拉着哥哥嘘寒问暖,聊得火热。到底有哥哥在,总算我的待遇也略改善些,还是哥哥向宫女递了个眼色,才为我铺设了席簟。哥哥说:
“过几日,我想带着云睿,下趟江南。”
母后这才略抬了抬眼皮瞥了我一眼,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仍是不大欣豫的模样,从小便是如此,母亲看向我的神情,总比看向哥哥们的时候多一层隐晦的忧思。她并没有说我什么,只是淡淡回覆哥哥道:
“噢,这很好,朝事繁累,你也应当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家里一应有我呢,你只管放心去。”
哥哥小坐了一会,便说大臣在书房等候议事,起身告辞,我便也跟着起身,退了两步,却被母亲叫住:
“你留下。”
我看看哥哥,又看看宫人,确认留的是我之后,有些受宠若惊,却也不好显露什么,只是乖顺地止了步子,恭身立在母亲身前,小声唤了一唤:
“母后。”
她看了看我,转头嘱咐女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将去年陛下猎的白狐皮拿来,并江南新进的丝织,给姐儿裁两身衣裳。”
“母后,不必这样麻烦,南边不冷,况也去不了多少时日……”
她垂下目来,我便不自觉地将手蜷进袖子里,立时便教她察出端倪,又将我冰冷的手牵过来渥了渥,冷着脸嗔道:
“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才会落下这一身病。”
我抿着唇默了一默,才略含撒娇意味地轻轻唤了一声:
“娘……”
母亲白了我一眼,扬颌指了指榻边燃着的炭盆:
“滚去那边呆着。”
“喔。”
夜里我留下陪母亲,仍像我小时候那样共卧于一榻,母后却兀自背转过身去,又不肯搭理我了。我从背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将脸贴着她单薄的寝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娘……”
我摇着胳膊低低地唤她,又索性张臂环住她的身子:
“娘,我知道,那晚,是您让洪公公去找哥哥的。
“您舍不得我死,对不对?”
一滴柔凉的眼泪悄然无声地滴落在我手背上,春庭月光皎洁,漾满窗纱,我阖目拥紧了母亲。她轻拊了拊我的手背,缓缓开了口。
“叶轻眉她……”
“不……您不要说……让它过去吧,让它过去吧……”
我蜷紧了身子,生怕听见什么教我不能面对的事情,母亲却只是幽幽叹了口气,点点头说:
“好,那你要保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船橹在阿嬷手里徐徐摆动,欸乃一声,摇皱了一池凝碧的春水,水里波光灵动,盛着满满一个歌诗摇曳的江南。
我哥哥这日穿了一身官绿春袍,嫩色恰与他背倚的山水相照,他坐得难得斯文,垂手轻叩着船舷,眸光不经意地拂掠岸上林立的商铺与街市上往来穿梭的行人,像一个温柔而慈悲的造物者。
之后的许多年我忆起那日坐船时的神采,不禁会想,他爱过姐姐么?他又是否真正在意过这些所谓的子民?
为我们揺船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阿嬷,却比一般的船娘穿得略体面些,摇的船也比别人新,专有个小厮在岸上替她报价收钱,要价便贵了三倍。我本原本要上一个漂亮姐姐的船,是哥哥选了她,说老人家经历的故事多,可以为我们讲古。
歌楼里传来青年女子的嬉笑之声,一举眉,便望见满楼红巾翠袖,迎风招摇。阿嬷笑着向我哥哥建议道:
“相公,听个小曲罢?”
哥哥还在望着街市出神,我正坐在他对面,便拿履尖碰了碰他的靴子,学着阿嬷唤他:
“相公,问你呢,要不要听曲儿?”
哥哥回过头笑吟吟地看过来,却将问题抛给了我:
“都行,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