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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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亦不能想到,自己一生游戏欢场,阅尽人间春色,最后,却折在她手上。

浣衣贱婢

“啪!”

嫣柔双手死死拽着分派下来的活计,偏生那件金缕披袍子上下都饰满捻金线盘绣折枝花样,沁了水之后份量格外沉重。

她吃力的将衣服扔在大木盆子里,溅起几点水花。身上薄薄的裙角被打湿了,春风里有一点刺骨的凉

想当年,自己在北秦时,也爱穿这种金缕披袍,领上饰金线盘云纹,长长的衣裾拂过红红的宫锦,簪着金钗珠佩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飞扬。

脚步轻盈似翩然乳燕,而母后总时时嗔怪:“堂堂大秦高华公主,你为何总是这般不稳重?”

那时候,她可从未想过,这般华丽的衣裳,原来到了浣洗女工手里,是这样辛苦的活计。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洗衣房的管事娘子夏娘子已经飞快的拨下头上插的簪子就往她脸上戳:“真是不要脸的下作东西!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偷懒!洗!麻利一点!”

嫣柔本能闪避了一下,那簪子差点没戳瞎她的眼睛,带着凉意的尖头险险的在脸颊划了一个长条,带起火辣辣的疼。

可再疼也顾不得了,因为夏娘子见她还敢躲,便随手操起一根洗衣用的木杵,没头没脑就劈头打下来:“死不要脸的贱蹄子!我叫你躲!叫你躲!你以为你还是公主殿下呢!你要记得你现在是拔了毛的凤凰连只野鸡也不如!还敢扮高贵!我夏娘子今儿就好好教教你规矩!”

偌大一个浣洗房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一个出来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是不是长的真是天怒人怨,总之旁边的人全都幸灾乐祸看着,眼底隐隐都有笑意。

嫣柔不敢出声,她只用手护着头,默默的任由人踢打。

这世上全是一双势利眼睛,她一个亡国之君的孤女,连这王府里,连最下等的婢女都不如。

浣衣贱婢(2)

她一天天数着日子熬着,也慢慢熬到了今天。手上的冻疮结了痂,最后也好了,只留下一片青紫之色而已。

夏娘子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她腹上,她终于轻哼了一声,像是求饶。

夏娘子倒觉得有丝诧异,因为平日再怎么折辱,她也是一声不吭的。

那种缄默与沉静,根本就不是她这种身份的奴婢,面对权势时该有的态度。

这态度令她更觉得火上烧油,下手越发不留情,只拧着头手脚并用着往死里头打去。

但今天她竟然呻吟出声来,看她头上渗出黄豆大的冷汗,脸色惨白的如同雨水漂洗过的破旧纸鸢,夏娘子的心头终于生了一丝快意。

挺直身子,随手将衣杵往盆中一扔,只听“哐”的一响:“快洗!洗不完今晚不准睡觉!”

嫣柔晕头晕脑的爬起来蹲下,勉强拿起衣杵来捶了两下,腹部的坠痛直令两眼发黑,像是胸腔以下的五脏六腑都被人强行拽拉了出来。

夏娘子没有走远,叉起两手在腰间正与人闲话。

她怕再挨打,只好拼了最后一点力气,又捶了两杵。忍不住那种剧痛,她生生把唇咬出血来。

耳畔开始嗡嗡作响,仿佛听得旁边有人厉声惊叫:“哎呀!血!好多的血!”

她疼得耳中起了微微的轰鸣,好像眼前的天与地都在不停的旋转着,嘶吼着。

实在撑不住,双腿酸软的最后瘫倒在地,下身蜿蜒的血顺着湿濡的裙角一直渗到地上去,仿佛一条狰狞的小蛇,吐着腥腥丑陋的信子,直向她扑过来。

周围的人都好似见了瘟疫一般,提着裙摆跳将着散开来,眼睁睁的看着她坠进那一滩冰冷的污水里。

最后是被人拖了起来,迷迷糊糊丢在了下房的一个角落里。

她在炕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没人过问,没有药,更没有大夫。

只等着她死了,就扯一卷芦席把她裹了抬出去,往那乱葬岗一丢。

少女初潮刚至,就被踢伤了子宫,下身的血淋淋漓漓,就这样一直流啊流的,日日不歇,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流干了,流尽了。

每日那点清醒的痛苦时分,她都精疲力竭的想,如果就此死去,或许也是个福气。

先头几日都是断粮断水的,夏娘子不叫人送,也没人愿意染这个晦气。

反正不过一个将死之人,走过也要避一下才好。

后来还是一同被俘来的一个北秦女子好心,日间偷偷省点自己的口粮给她送来,有时是半个冷馒头,有时是一碗稀粥。

她实在是吃不下去,她亦不劝,搁在她枕边就悄悄走开。

浣衣贱婢(3)

但她终于有力气挣扎动弹的时候,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张嘴尽量吞咽下那些食物。

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夜里,挣扎在生死边缘时,嫣柔总觉得母后温暖的手给自己理着冷汗濡湿的鬓角。她双眸凝视着自己,无限慈爱的说:“阿柔,母后的好孩子,上天既然安排你不能死,你就要记得,这世间,你离了谁都能活下去,离了谁你都是你自己……”。

眼角有盐津津的水珠滑下,嫣柔知道,自己不能对不住母后。

至今犹记得,城破的那个冬日……

那几乎是她记忆中生命里头最寒冷的一个冬日,她仍记得那天下着好大的雪,漱漱的雪声仿佛每一片都落在人心间。

寝宫里垂着三重帩纱帘子,帘外的梅花开得正好,幽幽寒香,脉脉动人,但阖宫上下哪还有人有心思赏梅?

十月的洛都寒冷如同九重冥府,那日母后匆匆奔来,一进门就紧紧搂着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阿柔,事到如今,国破家亡,我等皇族女眷安能为贼子所辱?你年纪最幼,母后真的舍不得你……”一语未了,泪已如珠落下。

母后的怀抱一直很温暖,可她却一直在发抖,也不知是冷,还是怕。

悬梁的素帛是早就预备好的,宫中体面的后妃女眷,每人一条。

嫣柔看着母后逐一分派下去,那些领到的人都是面如死灰。

她看到昔日高贵美丽的杨妃的手接过素帛之后一直在抖,半晌才两眼一闭,像是终于认命一般抓起那条白绫子,掩面一路踉踉跄跄,奔出后殿去。

过了许久,才听见屏风后一声凄厉的尖叫:“皇后娘娘,杨妃领……”那个“命”字已经噎在那里,久久不闻声息。

隐约可以听见帘后宫女的啜泣,她看到母后脸上的泪滚滚落下。

想起来,父皇也是个风流帝王,后宫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是随着皇朝倾覆,转瞬间就全部做了昏庸帝王的殉葬品。

那么多的美人,一个个的,杨妃死了,接着是德妃、赵妃、云妃、沈昭仪、许夫人、贾昭容……太子妃杨氏、良娣封氏……无数熟悉的面容黯淡下去,吹散在尖啸的北风里。

母后紧紧的抱着嫣柔,她的手坚硬而有力,似乎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城已经破了,远处隐约的厮杀声仿佛一下子被剪断,四处都是可怕的沉寂,静得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知谁人出门未带上门扣,外头随风卷来梅香沁人,她仿佛痴了,案上的素帛一条一条的减少,殿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最后只余了两条,母后紧紧攥着一条,而另一条,是她的。

浣衣贱婢 (4)

“阿柔,”母亲含泪唤着她的乳名,仿佛平日那般:“你不要怕。”

面对死亡,忽然间,她的心一下子静下来。

死亡,又有何惧,比起这月余来窒息绝望的惊悚恐惧,早早的解脱,反倒是一种幸运。

十三年来,锦衣玉食,她是北秦皇帝的掌上明珠,是倍受呵护的矜贵公主,可是,她绝不是孱弱畏死的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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