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瑞之一路走来,马靴的底子上沾了一层厚厚的雪,清净台里枯枝嶙峋,不开红梅,倒是近墙的一侧有一排被雪压弯了的竹子。
青衣僧人正在院中,像是傲立在风雪中的一棵寒松。
程瑞之莫名地觉得有些难过,张口叫道:“子云。”
他道:“子云。”
睽违多年又被唤起的一腔思绪不知道怎么就止不住,像是方才见了殷玦同怀秋的柔情蜜意,不知怎的,又开始奢求如同那个夜晚里,他对自己一番胡搅蛮缠所作出的温柔回应。
那青衣僧人款款起身,道:“少将军,贫僧元清。”
他眉眼依旧细致,只不过在冬雪里,有一种隔了距离的冰冷。
他指间拨弄着一串佛珠,身后桌案上扫开积雪,摊着一本佛经。
程瑞之忽然清醒过来,道:“元清师傅。”
元清淡然道:“少将军为何而来?”
程瑞之看了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衫,道:“不过是想到天冷雪寒,来提醒一句外头冷,元清师傅进屋去罢。”
元清不说话,神情却动了动。
程瑞之看着他。
然后他走上前去,尝试着想去触碰元清的手。
元清僧衣的袖子一展,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程瑞之苦笑道:“元清师傅就这么……对我避之如瘟疫?在下又并非什么洪水猛兽,也就是个粗人罢了。”
他道:“贫僧已是方外之人,少将军不必再执着了。”
程瑞之忽然觉得喉头苦涩,便道:“子云,我喜欢你。”
元清还欲再说,却抵不过程瑞之一双大手的钳制。十年的沙场征战与边关戍守让他原本就挺拔的身躯变得更加孔武有力,元清一介瘦弱的清修僧人,自然没有什么力量同他匹敌。
程瑞之就这么抓着他,吻过去,两片薄薄的唇却不再是多年前那样简单的触碰。他渴望等到怀中这个人的回应,哪怕不再是多年前的温柔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章四·西北有高楼
然而程瑞之到底还是程瑞之,吻住他的时候仍然很笨拙。
元清的两片唇薄薄的,冷冷的,让程瑞之想起常年的军营生活里置放在漫天风雪中的精铁炉鼎,冷到让人觉得没有感情,吻在唇间的也像是一件没有生气的活物,这让程瑞之发觉他已经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了很久。他本来心里还有一丝隐约的窃喜,以为元清是有意在这里等他,但是还没等他咀嚼出这一丝窃喜的滋味,元清的动作几乎就是在这个想法萌生的同时就把它再度扼杀。
他在挣扎。
尽管他挣扎不开。
程瑞之毕竟是武将,他在边关呆了十年,随着父兄上过战场也曾亲自领兵深入过敌后,身上的大小伤痕昭示着他立下的赫赫军功。孔武有力的臂膀可以轻易地挥舞起手中的长枪横扫一众敌军大挫对方的锋芒,此时此刻元清的反抗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程瑞之的唇吻过去,不再是多年前只是嘴唇挨着嘴唇的触碰,他的舌头蛮横的试图撬开元清的齿关,好同那雪白的牙齿后面的柔软尽情地勾缠,可是元清还在坚持,他推不开程瑞之,抿紧双唇试图抵抗他的入侵未果之后,情急之下便去咬他的舌头。
程瑞之被他咬得痛了,甚至从唇舌之间尝到一点他已经分外熟悉的血腥气,忽然就不动了。
元清推开他,又后退了几步,俊秀的眉眼里是疏离还有一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漫上来的狼狈与冷漠。
他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沙哑的质感,说道:“少将军,还请自重!”
程瑞之忽然惨笑起来,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元清的神情那么冷,好像是永远都回不到多年之前和他可以同榻而眠好到可以用一个碗吃饭的韩维了。元清便看着他这样笑,拢在袖间的双手兀自颤抖着,心间抖得厉害,却因为宽大的僧衣而遮去了这一点本就不易叫人察觉的变化。程瑞之的唇上有一点淡淡的血丝,元清看着他那一双眼里毫不遮掩的受伤神情,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他气程瑞之笑里的自弃,却又因为这自弃里在心间生出怜悯,然而他还是硬下心肠,匆匆拾起石桌上的佛经,朝屋里去了。
程瑞之就看着他进去,越发笑的止不住,只不过瞬间揪心揪肺的,下一刻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一股冷,这冷远比塞外的风雪要难捱的多了。他笑得站不住,扶住一边的石桌抓住冷冰冰的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冷的感觉触及到温热的口腔带来冰冻的冷痛,程瑞之咬牙,像是对待仇人一般的死命咀嚼,呛咳了一阵之后,才总算冷静下来。
元清早已不在了,殿门也关着,程瑞之甚至在想他会不会在门后拦了一张桌子,防止自己再闯进去。程瑞之越想就越觉得黯然,此刻稍稍清醒过来又怨恨自己的鲁莽,直在自己脸上狠抽了几巴掌方才解气。
程瑞之失魂落魄的走出清净台,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了雪,也不知道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
因为殷玦说要同他叙旧,也早已为他安排好了晚间的住处,程瑞之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出宫去,唯恐落得个程少将军眼里没有皇帝的大不敬的风言风语。殷玦给程瑞之安排的住所离皇帝晚间夜宿的景安殿并不太远,是个叫做长亭轩的院子。程瑞之离开清净台之后又去逛了一会儿御花园,只是没走两步便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已然不是八|九岁的少年,早就需要顾及着自己外臣的身份,便又原路返回,由宫人领着入了长亭轩。
殷玦正在全安殿内批着折子,一入冬来北方边境便时有奏报说今冬太冷,各家预备着的炭火取暖已是不够的了,求请朝廷拨款买炭安慰民心。殷玦手里的朱批毛笔抵着额头,正在思索,原本守在殿外的绿衣宫人已经轻手轻脚的步入,俯身叩拜道:“皇上,端亲王求见。”
殷玦“唔”了一声,懒洋洋的把毛笔往旁边的朱砂砚旁一放,道:“既是叔王来了,那就宣吧。”
端王殷槐与宣德帝殷栒同是当今的太皇太后所出,容貌上自然也有几分相像,殷玦小的时候在宫宴上见过几次端王,回头在自己寝宫里的时候才敢跟母后说端王叔和父皇其实是很相像的,只不过他母后总是匆匆捂了他的嘴,叫他莫要再胡说这些。当时殷玦还不懂,可是现在懂了,懂了之后便又觉得端王同自己的父皇并不相像。
端王其人太过奸猾,眉梢眼角都是算计,然而善于奉承,三言两语就能把太皇太后哄笑逗乐。太皇太后一把铁腕,现在的后宫仍然是她一手把持,殷玦的生母虽然名位上进了昭德太后,然而面对着上了恭淑惠敏慈和徽号的太皇太后,还是如同扛着压力做皇后时一般畏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宣德帝死后,昭德太后就已经同一个空架子无异了。
端王的狼子野心殷玦不是看不出来,当年便是端王暗中以篡位为要挟令年仅十二岁的他斩杀韩明海放逐程毅,这些都是殷玦终身引以为恨的憾事。
然而做一个帝王,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殷玦幼时便从父皇那里明白了这一点,因此在脸色上对殷槐还是过得去的,毕竟殷槐还是他亲叔叔。
殷槐一身亲王朝服,极尽规矩,哪怕是殷玦曾经说过端叔王以后见朕免跪就是,他殷槐却还要做足这一派礼节才肯甘心。殷槐的精明就在与他从不得意忘形,殷玦对他这一点总是觉得好笑,明明知道他惦记着自己座下的那把龙椅,却还勉强自己娇贵的膝盖跪自己这个比他小了三十来岁的侄子,真可谓是步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