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那次的看戏是我在永州的最后一次。第二天,永州就下起了雨,我站在家门口的屋檐下看着戏班子的人一边议论着提前的又一个雨季一边拖着他们的箱笼家伙在濛濛细雨中走向城门的方向。我不知道以后他们还有没有再来。或许他们回来时就发现,赏心园已经不在了。
正文 第二章
从永州到京都走官道要将近两个月,而我们在京都停留的时间仅仅只有三天。我对那次进京路上的见闻印象很淡薄,原本不该这样,但我总的感觉是那并非一程心情愉快的旅行。
清风园的赏花安排在第二天下午。母亲因为行旅劳顿一到京都就再也没有精神做任何事,而我必须一个人去。朝阳门外站着几百位等候入宫的华丽光鲜的夫人以及她们的女儿们。我可能是唯一单独前来的,只穿着一套家常的稍好一点的粉红色衫裙,在人群中相形见绌。宫门打开,我攥着领到的通关牌随着异常安静的人流走过朝阳宫高大深长的城门,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那城门的穹顶。走到清风园的时候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但这座花园凉凉的风松松爽爽地很快赶走了我的燥热和紧张。我发觉人们已经散开了,园子里也逐渐充盈了热闹的人声。
我舒了一口气,正在这是我看到了我面前的清风殿。
我几乎立刻愣在那里。清风殿泛着玉石碧绿的光泽。看上去它的质地比家中珍藏的那些玉石都要纯粹完美,可它的规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宫殿。在午后绚烂的阳光中毫不媚俗地彰显着自己最奢侈的瑰丽,却又有着朴素清雅的气质。当我发觉有人走到我前面时还回过头来看看我,我立刻为自己过分的反应脸热起来。
哲臻说就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我。在他的眼中我的背景并不是清风殿,而是盛开的魏紫姚黄。
我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都对那次的赏花活动耿耿于怀。它无疑是皇室的一次阴谋,更令我无奈的是它的目的是美好的。
我回到永州,对文菲讲不出什么特别精彩的经历。尤其在归途上更没有了去时的新鲜,觉得益加无聊疲乏。为了顾及母亲的身体,我们稍稍绕道改走了一程水路。晚了二十多天才到家。已近年关。
我对文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再也不去京都了”。
但是我的誓言很快被打破。仅仅在我们回到家中的半个月后,随着每年新年的例赏,又一封诏书传到了永州。
这次母亲在爆竹声中彻底病倒了。那封诏书瞬间将那年家中过年的喜庆气氛扫荡干净。
我在大年初三日跪在母亲床前。父亲、哥哥和文菲都在屋里。云娘悄悄进来在我的膝下塞了一个棉垫子。
天空阴霾,下着小雪,或许是小的冰雹,细碎地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你那天进宫到底做了什么?”母亲又一次重复这个问题。
“没有,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就选中了你?”
我无言以对。
父亲慢慢走过来,要扶我起来,双手却又停在清冷的空气中。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不能怪你。你……不要随便地对我们下跪了。”
我心中一紧,这句话比母亲的责问更让我难受万分。眼泪立刻充盈我的眼眶。
父亲走到窗边去,像是故意回避我的表情,“我说过那次的诏书非同寻常,但是没有料到事实会是这样。”
哥哥把抽泣着的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我到了云娘的怀里。其实,我当时的那场哭并没有多少充分的理由,我只是感觉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错误,或是第一次因为犯错而导致的父母的责备甚至更严重的后果,比如母亲病了。我心中仅仅是孩子样的对于未知情况的害怕。
而紧接着,哥哥的话第一次把我拉到我应该考虑的轨道上来,与此同时我的眼泪停住了。
“我到现在都觉得这好象不是真的。”他的语气一如惯常地舒缓沉着,“瑽瑢没有见过太子,甚至没有见过皇家的任何人,怎么会突然间就成了待选的储妃?……但也绝无可能是一个玩笑。”他看向父亲。
“当然不可能是玩笑,诏书是真的,只是内容实在令人……”
“老爷,夫人,”云娘正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止住我一连串抽泣引发的咳嗽,“这事情有那么严重吗?小姐要作王妃了,是福气啊。只是要离家那么远。”云娘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么着,我也舍不得小姐去。”
“事情并非仅仅如此。嫁到皇家绝对不是一个女孩儿的福气,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其实展程,”父亲看向哥哥,“你也应该知道的。本朝初立时,高祖皇后何氏家族势力膨胀,险些江山易主。从那以后皇室以此为戒,却又矫枉过正,对后妃的家人极其严苛。哪一家若出了一个王妃等于断送了整个家族的前途。而宫中禁锢森严,妃子形单影只,要与家人重聚难过登天。”
此时母亲的泪眼望向了我。我慌张地不敢与它们对视,却在将脸别开的瞬间看到母亲眼中涌出的伤心。我偎依着云娘,感到无地自容又茫然无措。
那天上午过得十分漫长。午饭也记不得有没有吃。整个下午到晚上我都坐在房里的躺榻上。云娘安静地坐在我脚边,给我缝一个前两天我央她给做的什物袋。
夜幕降临,清冷的空中又飘起雪花。文菲来了,应该是晚饭后的时间,小桃的怀里抱着一个带盖的瓷罐。
“今年的雪还真的一场一场下起来了,这在永州可不多见。”文菲一面走进来一面轻声慢语地说。我看见云娘向她使了一个眼色,还没有回过味来,只听文菲继续道:“娘说今晚就不要你去问安了,这是芙蓉鸡丝粥,你喜欢吃的,娘让我拿来给你做晚饭。云娘你也一并吃了吧。”
“哎!”云娘起来让文菲坐,从小桃手里接过罐子,“还温呐。”
“我一直抱在怀里捂着呢。”小桃也跟了云娘去。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文菲握起了我的一只手,“这原本应该是喜事啊。”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只是觉得很怕……从来没有见过娘那样。”
“女孩儿家终有一天要出嫁离开家的。”
“文菲姐姐,你想过你的家吗?”我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一点那个‘家’的印象,从何想起?”她浅浅地笑笑,“可是我梦见过,家啊,爹啊,娘啊,模模糊糊的,醒来就忘了。”
我垂下眼皮去,“或许这样反而好了。”
“小姐,”云娘端了一碗粥来:“要我说,圣旨是定板子的,再怎么样都是要去了。我也舍不得小姐,要是能我一定跟着小姐去,京都皇城嘛,刀山火海也不用怕到哪里。小姐先不要急,骑驴看唱本,一步一步的走着瞧。”
“对,云娘话俗理不俗。瑽瑢,你该高兴点儿。高祖朝的事儿,都隔了两三百年了。”文菲的笑让我轻松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