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再去想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的明天还有工作。当每天收工的哨声吹响,他想的是终于一天过去了,可以回去好好地吃上一顿饭,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至于早上去工地的路上,则什么都不去想。
此后他渐渐进入到一种新的工作状态当中了。而这种工作状态跟在梅村镇塑料厂的那些日子比起来,虽有点类似,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厂里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是沉闷的,闷得以至于少不了生出许多的杂绪,而这里并没有剩余的时间让人去体会沉闷,只是无尽的沉重,压着你一刻也喘不过气来,反倒有了几分头脑的清静。他想,那些老板们如果想达到最高的工作效率的话,实在有个好办法,就是让这两种工作交错进行,既能从沉重中挤出所谓的闷来,也可以在闷时回味沉重后的惬意,那么就不用担心工人们生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
在饱尝过沉闷的日子之后,他实在宁愿过这种沉重的生活。有时候,他怀疑自己的所谓思想全都带着“小资”色彩,无益只是有害,而应像毛主席当年提倡的那样,一切都向工农看齐,少了资产阶级的杂念,社会就多了许多的太平。时代不同了,没有人再喊这样的口号,可对于他来说并没有过时,有了作为一个劳动者的自豪也不足为奇。
他发现当建筑工人有一大好处就是能见到天空,这实在是他所喜欢的。如果按照他所坚持的思想来看的话,见到天空就是与天地融在一起,天包容着他的灵魂,地树立着他的身躯,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保持着雄性实在很好,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男人。而认输和屈服都是男人所不齿的,他为什么要认输和屈服!他当然不能这样,所以他一定要坚强地干下去,而且要倾尽全力地干下去。
思想简单了的好处是干活更加的卖力,把以前所没有的力量给挖掘出来。而且在劳动中,他甚至发现了一些乐趣。比如在通常干了一两个小时之后会有十来分钟的休息时间,这时他可以饱饱地喝上几口自来水,那种清凉的感觉实在有几分美妙,从喉咙一直润下去,直到全身。再把自来水淋湿头和全身,让它们也享受享受清凉的快乐。之后随地坐下,从陈良那里借来一支烟——他已经没有钱买烟了,只好再次把自己的烟量控制到最小——美美地吸上几口,不亚于一番舒筋通络。
思想的简单也不会带来情感的匮乏,与人交往反而更容易获得乐趣。当他努力去接近那些同事的时候,那些同事也由冷淡转变作热情,而有了几分亲近,至少不像最初的那些日子那样疏远。
他与陈良成了朋友自不必说,甚至老李也成了他的一个忘年交。最初的那几天里,正是老李每次碰面那不经意的一声招呼,或者一个不经意的微笑,或者说几句话,让他有了一种感泣的温暖。他总觉得老李那话语里透着关切,微笑无疑是慈祥的。大概是年龄跟乐生差不多的缘故,他也非常喜欢跟小李聊一聊,而小李也喜欢坐在他的旁边,听一些以前不大听得到的东西。
六月很快就到了,六月的香山时雨时晴。晴天是炎热的,太阳燎烤着大地,却也象是专门为了锻炼安生的意志而存在的,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晒黑了很多,不过也结实了许多。有时休息没事,他还把自己的肱二头肌鼓起来,跟别人的比一比,看谁的粗壮结实,虽会受人些奚落,却于他来说,多少是些进步。雨天则改在车间里面干活,用不着推车子了,由于技术方面的活他不能干就干些比较轻省的,比起晴天就舒服多了。而且,他是喜欢下雨天的,天气变得凉快不说,整个世界经过雨的一番冲洗,格外的清爽,空气里也仿佛透着几分惬意。他刚到江南漂泊未定就经历过江南雨的淋洗,现在回味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想起那时尽管没找到工作,却有闲性雅致来读那些唐诗宋词,让自己浸淫其中,现在更没有道理不去喜爱这江南的雨。
日子似乎渐渐好起来了,渐渐的,他又有了写诗的欲望。他第一个想写的人就是老李:
嘿,老李!
“你的力气还是那样的大,
挑个三百斤没问题,“
这样说,你一定很高兴,
免不了又是一回长长的追忆,
哪怕你的腰梆其实不再直,
哪怕脸上的皱纹掩不住——
岁月,呵,岁月悠悠……
嘿,老李!
不必抱怨这时光的飞逝,
更不要把你的那些往事重提,
谁都知道你的当年勇,
却也更清楚你的苍老在即,
那些年轻人都在笑话你,
而我也只是说些客套之辞——
岁月,呵,岁月悠悠……
嘿,老李!
不管怎样,我们也算朋友一场,
让我说实话也可以,
“还是干干就回家,
别把自己当成永远的十八岁,
老伴可在家里把你唠叨不停,
至于儿女由他们自己!”——
岁月,呵,岁月悠悠……
老李平时并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不喜欢抱怨,这大概跟他到了这种年纪有关,——阅历的事情多了,再也不对身边的事感到奇怪,——也或许是对自己目前的状况感到满意。安生曾跟他聊过建筑工人的待遇如何,他说:“每个月能有五六百也可以了,在老家哪里找得到这么好的事。这样的话一年就能挣下个六七千,嫁个女儿没什么问题,如果儿子娶媳妇就不够了,得两三年。两三年其实也算短的了,在老家做个十几年也不定能攒那么多。”
确实,尽管不表露出来,但他心里面还是快乐的,他的快乐就是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如果安生在旁边,一定会给安生递上一支,一同分享那份快乐。什么是快乐呢,恐怕有点不好说清楚,一老一少在一起坐着的时候,并没有很多的话,而更多的是沉默,沉默中大概就有着快乐。
让老李耿耿于怀的只是他的肺,一遇到点凉就不停地咳嗽。他就这个问题跟安生探讨过几次,说那是他年轻时有一次挑担不小心伤了一下,当时也就个三五天好了,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前两年开始,每年都要咳嗽一阵子,胸口也会作痛。他说,一定是那时留下了根没断掉,因为痛的地方就是当年那个旧伤。咳嗽倒并没有多大的问题,他担心的是不能抽烟了——那不亚于要他的命。
他没有因为这个毛病去看过医生,即使在安生面前也不隐瞒他的观点,认为医院里的医生都是懒懒洋洋,看都懒得看,就要做这检查那检查,一趟下来就是一百多;至于一些个体诊所却是没病弄出了病,小病弄出个大病,一个小小的感冒能说成是肺炎,一瓶吊针打下来,就是五六十块。所以每次病了,他也就凭自己的经验去药店买点药,对付过去了事。
安生便说他:“医生还是要相信的,因为连医生都不相信的话,还能相信什么人呢?最起码他们不会有害人之心,无非是现在医生也要活命,想多赚点钱罢了。医生的能力有大有小,当然也不能要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