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显然一时还不适应。因友谊而产生的对工作的热情就像放在炉上的水没有烧开,就被人提下,倒进一堆冰里,前一刻还觉得热热的,现在似乎连曾经热过的气息也一下子没了踪影。车间里也仿佛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只剩下些机器的喧嚣。除了机器的喧嚣,车间里确实没有别的什么声音,即使有,也被喧嚣声像炼钢厂的钢水吞了一枚小铁屑那样,吞了无声无息。
最初的那几天,他明显没打起精神来,以至于明芳上夜班见到他时,又问了一次“你是不是病了”。他听到这样的一句问候,心里顿时暖融融的。于是,他觉得既然来这里上班,就应该振作一些。其实,他也是非振作不可的,因为那个女主管发现他有了“怠工”的苗头。
那个女主管姓肖,叫什么他没问,那个女主管也没有说。女子大概都有看透别人的外表之同时,更把人里面的东西也看得明白的能耐——例如,男女吵架时,吵着吵着女子就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早就把你看透了”——把非透明的人体看透就已属不易,把人的心事也就是些神经之间的传递也看得分明更为难得。安生确有懒散的意思,不过见了肖主管还是避一避的,做出忙碌的样子,可到底没有逃出肖主管的眼睛。
最初一次,肖主管只是一声不啃地站在安生的面前,安生毕竟知趣,马上会意去做。接下来几次则是不光站在那里,眼睛也变得冷冰冰的,恨不得把他那颗投机的心挖出来。这时,安生心里暗起了疙瘩,也就注意起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主管。不琢磨便罢,一琢磨吓一跳,他发现肖主管尽管年龄不大,标准的摸样却是说话的时候眼睛朝着别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至少这些天来未见她笑过一次。安生暗想,是老成得厉害还是故弄玄虚不好判断,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确实了得;另一方面,尽管模样并非难看,却没了女子的风韵,倒是一件遗憾。更让他觉得怪异的是肖主管尽管打扮上有着男子化的倾向,做事的方式也全是男子作风,身上却喷了种道不出名也说不出味的香水,十分的不协调。那香水偏偏浓得有把车间的男工目光全都吸引过来的力度,而他因为距离得最近,成了一个倒霉鬼,捂鼻子不是,不捂鼻子也不是,端的难受。这也难怪,安生在小镇上呆惯了,少见有人喷香水的,他的那几个朋友除了杨华都没有抹口红喷香水扑花粉的习惯,杨华也只是弄些淡妆,还是被他骂笑了几回。于是,肖主管在他的心目中成了一个滑稽的形象,每每接受一次肖主管的“规劝”,便要暗地里笑话一回,也算扯平了。
不过,安生的立场并没坚定多长时间。如果肖主管在他并没有怠工的情况下出现,用眼睛看着他干活,哪怕依然一句话不说,他也会有另一番见解——大概,他在乎的是肖主管的眼神。他会重新给肖主管评判一番,最起码不在心里暗骂了。毕竟,他确实犯了偷懒的错,而且“规劝”一直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完全算得一番好意,也是一种说话的艺术,管理的艺术。
肖主管显然并未洞察到安生这一思想变化,依然冰冷如故,依然飘忽地来而又飘忽地去,行踪隐蔽得仿佛无处不在。有一次,她竟然终于开口说话,对安生说道:“你能不能把动作放快一点?”
这一句话足以抵消安生对她的所有好感,嘴里虽没有反驳,心里却把她痛快地骂了好几句。安生实在有理由来证明自己并没有有意“怠工”,于是更加认定这是她专门跟自己过意不去,至于原因尚不明确,也不一定需要明确。既然主管的权威不能违抗,安生也有“东边不亮西边亮”的法子,比如见到她来了,就故意在她面前停一停,等她刚要开口“教育”,又马上积极起来,或者干脆走开,让她找不到训话的对象,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这似乎只是这点小插曲,过去也就过去了。有一天快下班时,黎主管忽然找到安生,对他说:“听说,你的工作态度不怎么积极……”尽管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安生还是觉出了话里实在含有太多的影射,一时懵住了,猜不透由来。于是,他的脸顿时红了,既觉得丢人,也感到一些愤慨。黎主管像是点到为止,只丢下句话来:“你是厂长亲自点头的,注意点影响才好。”让安生听了满头的雾水,本要问此话从何得来,一想并没什么意思,就忍了没说。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安生仍在琢磨那句话。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每天十几个小时里,虽算不上干过不停,但只要有活,从不会拖拖拉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指责从何而来呢?他扪心自问,自己的精力是全都给了这份工作,哪怕做得还不算很好,可也绝对是对得住自己那份工资的,对得住这份工作的;自己的各种滋味就不说了,也没指望有人肯定他的成绩,却先受了别人的一番指责,而这指责不亚于骂他一顿。他满腔委屈,渐渐化成了愤愤不平。
安生开始琢磨那句话到底是谁对黎主管说的,因为黎主管也轮换上了夜班,即使他真的偷懒,也不可能借个千里眼盯到,唯一的可能就是别的人对黎主管说的。车间的那些同事安生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尽管还叫不上名字,但都面熟了,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他也没有得罪谁甚至那些人对他也比较友好,谁会去告状呢。那么,几乎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个肖主管。
他实在不愿接受这样的分析结果,可也只有这个结果最符合真相。他心里琢磨着自己到底因为什么事把那个肖主管给得罪了,用得着如此“谋害”他,可想不出。如果他把自己暗地里所想的对肖主管说了,倒是有可能把肖主管气得非跟他拼命不可,但他并没有说呀,也就是在心里想想,除非心里想的她也能用个新玩意挖出来——这自然不大可能的。后来,他担心自己或许把某个细节忘了——他倒有这样的毛病——忘的又恰好是不该忘的,真的让肖主管生气也说不定。可他如何努力地想,都没有想出个蛛丝马迹出来,只有放弃。
于是,他这时已经有些恨那个肖主管了。甚至,他还联想到楚州医院的肖德仁也是姓肖,连肖多妹也让他受气,是不是他把天下姓肖的全都得罪了。人在受了莫名其妙的气后,大概心里总是惶惶然的,有点杯弓蛇影了,安生此刻的心绪用这般说法倒恰当不过。连他自己都恨境界不高,脑子里都是些小人般的见识,却又奈这些心绪不何,甚至还生了找肖主管讨个说法的念头。
受点小气也就罢了,可他觉得对工作的态度问题实在算不得小事,何况那将直接影响到自己保不保得住这份饭碗,若是因为自己工作不好而被别人炒了鱿鱼实在很丢人,所以有必要找肖主管问问清楚。他的愿望是肖主管主动找他,肖主管似乎并没有找他的意思,好像并没发生什么事一般。他有几次等着肖主管走近来,可当肖主管真的走近了,又把溜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他发现自己要说的话若是说出来,一定火气十足的,可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女子,无论如何跟个女子动嘴不是他的作风,若肖主管受不住——这倒完全有可能——他肯定会后悔。他想起自己中伤过不少人,比如肖多妹,若不是他的话欠些斟酌,想必也不至于冷眼相对,实在是件遗憾;还有他的朋友,平时也少不得受他话里的伤害,尽管情谊仍在,却更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何必伤害别人呢,又没有深仇大恨,值得如此吗?”在几次都没有找到开口的决心之后,他想。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甚至没多久,他还把自己批评了一次,捉弄一个女孩子实在也该受点惩罚——哪怕只是在心里,或者是无意的玩笑中——女子的心本就细些,这也难怪。有一阵,他还有了跟肖主管道个歉的念头,但到底因为肖主管好像认定了这个“仇”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甚至不再在他身边停留,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态度不坚决而作罢。
反正工作的时候不挤是基本找不到多少空闲的,安生的心思也就在那工作上了。他对自己的这份工作早已没有了最初那份新鲜感,更谈不上喜欢。但工作由不得喜不喜欢的,因此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做。货品管理员这个职位有两道工序,一是把货品点了数搬进仓库,二是把货品搬出去,至于管理其实是车间主管的事,他(她)一声令下,安生搬就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货品管理员其实就是厂里的搬运工。塑料厂只有一名专职搬运工,就是安生,如果缺人手,主管可以随时从操作员当中抽出一些人来。
而且,这车间里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把安生喊过去,帮他们的忙,只要他那个时候没有货品要搬。有一次,一个每天只在厂里呆上个一两个小时、来了也是坐在车间的办公桌前喝喝茶的人朝他喊着,说的是很糟糕的普通话,安生没有听清,但知道那人说的话跟骂人差不多,一时气了,准备上前理论,却被旁边的人拉住,告诉他说,这人是厂里的总管。总管要批评人,自然可以批评人了。安生当时想不通,厂里为何请这样的总管,后来才知道那个三十来岁的胖乎乎的人是镇上一位副镇长的亲戚,算个数挂个职,拿厂里最高的工资,甚至比厂长的工资还高一倍。既然这在别人眼里是个极寻常的事,那么,像安生这样一个搬运工,受些人呼喝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世上本就是总管管主管,主管管操作员,操作员无人可管,就呼喝着算是杂人的搬运工了,即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也吃吃渣子。
安生对此倒并不十分计较。他干他的活儿,也没有怎样的指望,每个月能有工资领就行了;他也不必要招惹谁,看不惯就避开点,倒也可平安无事。
他每天八点上班,而一上班他的活儿就来了。由于夜班没有货品管理员,操作员加工出来的塑料成品全都装成箱子堆放在机器的旁边,每台机器旁边都是高高的一堆。有活干是不等肖主管喊的,自己找着做就是。
那些箱子不算重,而且他还有一只专用的推车,用作运输的工具。推车每次能装下六只箱子,但六只箱子足以码得高高的。那些机器距离仓库大约在二十到四十米不等,一早上他要在这样的距离来回过十多次,加上其它消耗,没有一个多小时是搬不完的。
在十点左右,那些晚上的存货已经搬完了,而往往这个时候也到了送货的时候,这就要靠主管的安排。他每天都要送货到楼上组装厂去,产品品种会不一样,而外送则看运气,看厂里拿回的订单是多是少,送货的时间也没有一定。
送货比起在车间里面搬运要舒服多了。车间里机器噪音特别大,机器散发出来的热能即使有风扇吹着,扑面而来的还是阵阵热浪。更要命的是塑料在高温下液化挥发出来的那浓浓的刺激性气体,安生在机器旁边坐上不一会儿就会头昏脑胀。为此,他还问过明芳,明芳说:“味儿是重了点,习惯了也没什么。”
他说:“你知道吗,这味儿其实是一种有毒的气体,对人的呼吸道和血液系统都有很大的危害,时间长了会致病的。”
明芳一笑道:“那又能怎样呢,厂里不是不知道,所以加了这么多电扇。我刚来时,整个车间只有三四台电扇呢。这里窗户很多,电扇也多,吹一吹,吹散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要是都像你说的那样,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