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厚生省的一项调查显示,日本的现代隐士急剧增长,且年龄越来越小。
家住东京的栗太石从不与人交往,十九岁时就把自己关在家中。除了双亲之外,他不愿见其他人。他把自己收藏起来,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下午四时起床,黄昏吃早点,然后看电视玩电脑,直至清晨便睡觉。
专家估计,日本约有三百万这样的现代隐士。约百分之十七接受调查的隐士表示,他们在家里活动自如,但就是不能到外面去。自我隔绝,脱离社会,他们好像困在黝黑的隧道内,已经半死。对隐士的父母和亲人来说,这是人间地狱,他们在孤独无援中,倍受时光的煎熬。)
我仔细研究了电脑屏上显示的文字,乔过去的情形与之相似。现在,他不是隐士,而是一个无知的孩子。这样看来,我要感谢媛,感谢脑外伤。可我面临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乔忘记阴暗的,记起愉快的?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A65
乔每天都很快乐,笑脸常开。
小K说:“你知道哭是什么滋味吗?你能不能哭一次让我看看?”
乔说:“为什么要哭啊?每当我看见你哭,就知道你在烦我!你要是真的烦我了,就送我回家呀!我不要住在你这里。”
小K轻轻抚摩了乔的头。“没有,我没有烦你!其实这里就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家。我们还有一个家在青海西宁,我们的父亲叫长官!乔,你对长官有印象吗?说说你对长官的印象。”
乔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无功而返。
乔说:“你总是让我想这想那,把我的脑袋都想疼了。”
小K说:“那就不要想了吧。等我们的阳台开满了葵花,我带你回青海,去见长官!长官是一个好人,他喜欢孩子,我们都是他的孩子。以后呢,我们还要生出一对双胞胎儿女,让长官训练他们。青海,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一望无垠的青海腹地,一鼓作气的青藏公路,路边是大片大片的葵花,很美很美。长官驾驶汽车,载着我们和我们的孩子……”
乔喜形于色。“好啊,好啊!”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B65
我把乔的遭遇记录在IBM笔记本上。欢言看后,唏嘘不已。
她仍然保持着记者敏锐的观察力,善于从普通事件中发现新闻价值。她建议我做做这类报道,至少可以把乔的遭遇拿去发表,以唤起社会的同情和帮助。兴许,会有奇迹发生。
我供职的报纸每天出版32个版面,但没有一小块版面是属于我个人的。况且,我历来是对在自己的媒体上发表个人的文章,表示不屑。但为了乔,我愿意放下文字的尊严。这种关头,唯一能帮助我的人,只有单小鱼。
(陷入沉思。)
单小鱼迅速成名。报社上下,谁都知道她是那篇“跟踪调查”的主笔。她现在是群工部负责人,掌管着“舆论监督”和“读者服务”两个栏目。我写乔的文章以“读者来信”的形式,经她之手,编发在报纸的最末版的右下角。
文章中,我除了谈到乔的身心状况外,还特别提到了“蝴蝶”和“窨井”这两个关键词。我认为这是乔悲剧的根源,蝴蝶的引诱,窨井的霉毒,让乔不能自拔。
“一只无名的蝴蝶,把自己装扮成美丽的化身。它欺骗了乔的单纯,因为乔是栽在花盆中的一株植物。而在一个花工的眼里,蝴蝶才是害虫的妈妈,它产下有毒的卵子,残害了植物。后来,我知道了这只毒蝴蝶,名叫媛。
至于由一百多年前的殖民者留下的那个窨井,位于汉口蔡锷路一幢破旧的小洋楼的背后。现在看来,它虽然丧失了本来的市政功能,但它仍是西方糟粕的管道,不失时机地向乔灌输了阴暗,污秽。
乔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他在干什么,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哀、家庭和亲友的悲哀,也是我们社会的悲哀。救救乔吧!”
以上是我的文章的片断。
(几天以后。)
我不知道我的文章会惹出麻烦。那个和我有过纠葛的小叫化子,拿着报纸找到我们的报社。凶神恶煞。
他说:“是养父让我是来警告你的,向你提出抗议。你的文章暴露了我们的秘密,威胁了我们的安全!”
而单小鱼兴奋不已。她把小叫化子拉到一边,施展哄骗。
临了,她让我背上相机,和她一起现在就去蔡锷路实地探访。那是乔悲剧的策源地,是我心痛的发作地,我不想去,但不能不去。
我们赶到蔡锷路的时候,那里果然围满了人。有一些胆大的年轻人已经合力掀开窨井盖,结伴走到了地下。
单小鱼鼓动我下去看看。
(铁梯。它的扶手和踏板被磨得铮亮。从地底有强烈的灯光照射上来,令人眩目。战战兢兢。下到底层,它是排水道,又是地下通道,是宫殿,也是魔窟。)
人们好奇地打量四壁,对这座地下建筑惊叹不已。嘈杂。喧哗。
我在人群中寻找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逃之夭夭。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A66
一连好几天,报社的电话都被打爆了。
除了读者,还有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人们不断质疑小K那篇“读者来信”的真实性,也有人给小K提出建议,希望她尽快能送乔去做心理治疗。这是一个好的建议,小K早就想过了。可是,她不愿意让乔离开自己;同时在武汉,也找不到一家专门的医院。
上海一家精神康复中心发来传真,表示愿意无偿提供援助。小K拿了这份传真,犹豫再三。报社老总找小K谈话,许诺给她带薪长假,并表示愿意派单小鱼和她一起护送乔去上海,然后,小K可以留下来,护理乔。
小K向老总点头致谢。
(出租车的窗外,缓慢后移的街边梧桐树。熙熙攘攘的人群。披红戴绿的城市。久违了的亲切,冬天渐行渐远。)
乔在阳台大喊大叫,不停地朝刚刚进门的小K招手。
小K去了阳台。那里有一堆沙子,沙堆里有一株新绿。它的前生,是被工人遗落在包装袋里的一粒生瓜籽。这像乔的命运!
小K紧紧地拥抱了乔。吻乔。
乔喃喃自语:“妈——妈。”
小K惊诧不已,捧着乔的脸。乔泪流满面。
“你刚才说什么?”
“妈妈,妈妈!”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B66
终于,乔又可以叫我“妈妈”了;终于,乔可以哭出声了。我们相拥而泣,悲喜而泣。太好了,实在太好了。我们不用去上海。
(从客厅到书房,到卫生间,到卧室。乔一一指认,亲切的微笑。)
乔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瘦了。”
他知道我瘦了。那么,他记起了从前。我很小心,提起从前。我们一起回顾了相识,相恋,相爱。
我说:“你住在我的隔壁,像昼伏夜出的侠客!”
乔说:“你清晨的爵士音乐,像妈妈的摇篮曲!”
我们用力抵头。开怀大笑。
后来,我说起长官。那是一个坚毅的军人,执著的老人,慈祥的父亲!
乔说:“我想给长官打电话。”
我帮乔从口袋里取出防水防震彩屏手机,帮他拨动了西宁的电话号码。交给乔。放心地,不再害怕什么。
“长官!”乔的第一声。
我把耳朵凑上乔的手机。
(孩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长官!”乔的第二声。
(战胜自己!勇往直前!无往不胜!)
“长官——!春天,我和新娘一起回家看你!”乔的第三声。
(我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哈哈!)
我和乔滚作一团。是两张单人床合并在一起的双人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套。白色的被褥。它们是青海盐池,有滋有味。
解衣。不约而同。我们交手,感到了对方的滚烫。没有前奏,乔把我直接送进了天堂。没有前奏,我仍然看见了姊姊。她朝我们微笑,心满意足。她在冥冥中说,我一直期待的幸福,莫过如此。稍后,我还看见姊姊张开双臂,她的两肋长出羽毛,渐渐丰满,充盈。像天使的翅膀,展开,翔飞。一位天使紧贴湛蓝色的背景,掠过海平线,先有白块。后有白点。渐渐消失,融为湛蓝色。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A67new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