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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偏西的时候,穆仰天醒过来了,肌肉结实的他像一条清江鱼似的,冲一直跪在他身旁发呆的卜天红咧嘴一笑,翻身从滚烫的卵石上爬起来,穿好满是阳光芬芳的干衣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满处去找他的鞋。
晚餐是在鱼峡口吃的,很丰盛:腊猪蹄火锅、盐煎土豆片、辣椒柞、苦瓜煎鸡蛋、懒婆娘豆腐汤,饭是金银包谷饭。卜天红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豁出来了,也不管这一顿饭的代价会如何惨重,奋不顾身,吃得肚子撑得滚瓜儿圆,还吃。穆仰天不怎么吃,塞了一嘴红得令人心跳的辣椒柞,放了筷子,坐在那里,先给卜天红讲了一个关于盐池的故事,然后就发愣。
故事说的是盐池这个地方发生的事。传说四千年前,廪君① 率领他的部落离开武落钟离山的赤穴玄穴,泛槎夷水,溯水西上,寻找建立宏基伟业之地。船经盐池,被盐阳女神② 拦截住。盐阳女神既美丽又炽烈,一见到英俊勇敢的廪君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廪君也为盐阳女神的多情所迷,两人干柴烈火,同坠爱河。廪君与盐阳女神缠绵数日,有一日,突然想起西行的初衷,便召集部落人马,辞别盐阳女神,准备上路继续西行。盐阳女神不愿意廪君离去,愿意让出自己的政权,以盐池之富和自己的爱情挽留廪君。廪君不为爱情所惑,执意西行。盐阳女神使出手段,白天化做蛾子遮掩天日,令廪君无法辨别方向;夜里化做云雾,遣来廪君的住处投宿,与廪君如胶似漆,同床共枕。廪君无法摆脱盐阳女神的痴情,又放心不下西行的念头,终于忍痛作出抉择。他送给盐阳女神一条丝巾,要她白天戴上丝巾来与自己相会。盐阳女神果然中计,戴上心爱的人儿送的定情物前往赴约。她临死也不曾知道,她脖颈上的丝巾让她在遮天蔽日的蛾子中暴露无遗,廪君正是借助这个,挽弓执箭,弓响箭出,射杀了她,然后率领部落踏上了西行之路,最后完成了建立巴国的宏伟大业。从此以后,盐池一带就有一种细颈绿翅的鸟儿在清江上飞来飞去,不断地叫着“哥哥回来”、“哥哥回来”,清江边上的人们都说,那就是盐阳女神变的。
《亲爱的敌人》九(9)
卜天红泪流满面,把喝剩的懒婆娘豆腐汤,一勺勺舀了,添进穆仰天的碗里,再一勺勺地舀起来,倒回汤碗里去,抹一把泪,说:
“吃饭以前为什么不讲?吃饭以前讲了,我死也拒绝乱七八糟的人间俗物,纵是珍馐香醪放在面前也不动一筷子。”
穆仰天不说话,呆呆地,盯着手上看。卜天红没有应对,看穆仰天,然后顺着穆仰天的目光往他手上看,就看到了穆仰天手中的那块黑黢黢的石头。卜天红想,难怪给穆仰天脱衣服的时候那么难,人躺在河滩上睡觉的样子那么怪,原来全因为这块石头。
“一块石头,老捏着它干什么?”
“等它变。”
“变什么?变一条鱼出来?”
“不是鱼,是玉。它会变成一块玉。”
卜天红差一点儿笑出来,但她看穆仰天的样子很严肃,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就不笑了。她想,对穆仰天不能太认真,认真了,考察下去,十有八九他就不是地球上的人了。
卜天红把目光从穆仰天身上移开,移到竹楼外,那里有一大丛高大的柿子树。卜天红突然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穆仰天,冒出了这么一句:
“一个好男人,就像一棵好果树,应该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亲爱的敌人》十(1)
穆仰天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穆童不会没有看法。这样的经历有过了几次,他不会太乐观。何况卜天红是穆童的老师,这会比其他女人更让穆童敏感。
穆仰天说不清楚,可他觉得自己和卜天红来往,牵涉到穆童,这里面有着无法主宰的危险性,让他忐忑不安。但穆仰天坚持认为,交女朋友是他自己的事,不管是不是牵涉到穆童,其实都和穆童没有关系,至少不会对穆童的生活产生负面影响——首先,他没有打算再一次成家,没有打算给穆童找一个后妈,不会让家庭关系发生改变;其次,自第一次两人发生了那种关系之后,他再也没有把卜天红带回家,也暂时不打算让穆童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的事,平时在家里给卜天红打电话,也从不说出卜天红的名字,电话里语气淡淡,有事说事,简明扼要,决不会用亲昵的语言和口气,给穆童造成心理上的压抑。卜天红是那种聪慧绝顶的女人,不用穆仰天再解释,在电话那头配合得很好,而且让穆仰天相信,那样的配合不是技术上的,不会给穆仰天留下心理上的负担。
穆童是在穆仰天和卜天红正式交往两个月后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的。
那天周末,穆童兴致勃勃,缠着穆仰天带她去木兰湖鸟岛看新出生的小白鹭。夏初是白鹭孵幼鹭的时候,武汉城郊木兰湖的三十万只白鹭集体进入生育峰值,鸟岛上成了一个巨大的产房。大鸟性子野,孵出了小鸟大多不管,把小鸟丢在窝里,急匆匆飞到湖面上去捉鱼嬉戏,整天不归巢。小鸟饿急了,从窝里爬出来找吃的,很多小鸟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再也回不到窝里去,不是被满林子窜悠的狐狸吃掉,就是活活饿死。
穆童小的时候,穆仰天和童云带她去过很多次鸟岛。穆童对小鸟的遭遇很难过,到处捡掉落到地上的小鸟,裙子里兜得满满的,要把它们带回家里养大。穆仰天若反对,穆童就不依,泪眼婆娑,宣布不带小鸟回家自己也不回家,留下来给小鸟当妈妈。童云不愿伤害女儿的爱心,站出来支持女儿,说女儿要做了小鸟的妈妈,那她就是小鸟的姥姥,没有不管外孙和外孙女们的道理,她也留下来,让穆仰天一个人回家守空房去。结果那些小鸟被装在食物篮里带回家,没养几天全都死了,惹得穆童每死一只小鸟都得哭上一场,反过来又得要童云来哄,向她保证那些小鸟不是死了,是小鸟个个要强,这一次没生好,要等到来年再让大鸟生一次,穆童这才止住眼泪,和童云下楼去花园里埋小鸟,好让它们尽快地回到大鸟那里去。有了这样的经历,穆童以后老闹着去鸟岛,要帮助那些没生好的小鸟做一些转世投胎的事。
穆仰天本来有一单生意要谈,约了客户,问穆童可不可以等他谈完了再去。穆童不再是小时候的穆童了,可仍然固执地迷信“没生好再让大鸟生一次”的说法,等不及,说晚了就赶不上小鸟的转世了。后来就不高兴,说我早知道,我第二,你的生意第一。穆仰天就说好好好,我们这就走,我们和小鸟一块儿转世去。
穆仰天给赵鸣打了个电话,给了个底线,要赵鸣守住底线和对方谈,谈不成就周旋着,别把关系弄僵了。放下电话,穆童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白色印花T恤,蓝色印花仔裙,白底碎花遮阳帽,红黑双色的NIKE鞋,黄色的鞋带挑了一朵俏皮的蝴蝶花,肩膀上斜挂了炫彩水壶,人显得活泼可爱,青春得要命。穆仰天收拾好食品盒和垂钓工具,换上运动休闲装和登山鞋,父女俩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瞧让你这个催命鬼缠的,”本来已经出门了,穆仰天被情绪鼓捣着,失去了警惕,随口冒出一句:“你们卜老师说她没去过木兰湖,要我带她去,我都没时间。”
“不是催命是什么,小鸟正……”穆童狐疑地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穆仰天:“她凭什么要你带她去?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穆仰天知道说漏了嘴,可要纠正已经来不及了。对女儿他可以隐瞒,却一向不愿意向她撒谎,就承认说:“我们常见面,也算是朋友了。”
穆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电梯来了也不进去,咬着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钓具袋往地下一丢,也不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穆童那天大发了一顿脾气。她只字没提穆仰天和卜天红的关系,只是挑剔这挑剔那,一会儿嫌窗户打开了,外面有空调废气进来;一会儿嫌窗外树上的知了吵,端了一盆水恶狠狠往树上泼。穆仰天明白穆童的火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心里也窝着火,可一看穆童小脸苍白着,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只能把火憋在心里,回自己的书房。
下一次两个人见面,穆仰天就把事情说给卜天红听。卜天红一点儿也不吃惊,说:“这是迟早的事儿,不管我们为什么交往、交往到什么程度,事情总得让她知道。而且我也希望她知道,不愿意瞒着她。”穆仰天问为什么希望穆童知道他俩的事情。卜天红说你把手拿出来。穆仰天把手伸出来,拿给卜天红,卜天红不接穆仰天的手,目光深深地掠过他摊开在那里的手、手上的茧子和残皮,不说破穆仰天“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潦倒生活,不说破自己心中对穆仰天日益加重的担心和牵挂,抬了眼看着穆仰天,说:“要不我去和穆童谈谈?”穆仰天能够想到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把手缩回来,说:“你不用谈,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卜天红说:“你怎么知道谈不出结果?我教了穆童一年零七个月,我了解她,她是一个缺乏沟通却需要沟通的女孩。我想我会找到一种和她沟通的方式的。”穆仰天心情不好,不愿在这事上和卜天红交流,一口回绝了卜天红的提议。
《亲爱的敌人》十(2)
有一次星期六,穆仰天有事去了卜天红处,回来晚了点。回到家,发现家里冷火秋烟,穆童坐在客厅里,饭也没吃,一脸难看,没等穆仰天从钥匙孔里取出钥匙,劈头就问他去哪儿了。
“呵呵,”穆仰天收了钥匙,一边换鞋脱外套一边说,“去一个朋友那儿了。”
“什么朋友?”穆童咄咄逼人地问。
“这个不关你的事儿。”穆仰天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你把自己的学习管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