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业主联谊会没开完,赵鸣已经看出崔筱园对穆仰天有好感——那两个人远离众人,站在一块大草地的中央,手中各端了一杯饮料,话说得不热烈,甚至有一搭无一搭,可人是一株柏一株桧,怎么看怎么相得益彰,而且崔筱园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穆仰天。
赵鸣笑了一下,转身离开草地,躲得远远的,拨通了电话,让公司会所里安排一个单间,准备两样精致的招牌菜,再拨通穆仰天的电话,告诉他公司里有要紧的事情,让他务必去会所听汇报。等穆仰天驾车离去后,赵鸣拨通了第三个电话,告诉一位心腹,看住崔筱园,十分钟后,以穆总的名义邀请她,送她去公司会所。电话拨完,赵鸣收了线,话机往上衣口袋一装,晃着身子向草地中央走去,走到怆然若失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崔筱园身边,问崔筱园,对穆仰天印象如何。崔筱园低了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蹲下身子去,把脸埋在裙裾里,一点点去摸脚边的草叶,再把饮料杯里的饮料一滴滴倒出来,喂草棵间的瓢虫。赵鸣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穆总很喜欢你,可惜呀,他是喜欢错了,白喜欢一场。崔筱园迅速仰了脸儿起来,着急地说,他没错,我也喜欢他。说过以后觉出自己的唐突,脸蛋儿霎时红成了枫叶,头立刻又埋进裙裾里,再也不抬起来。赵鸣就讪笑,转身,一边离开一边说,没我什么事,我已经说了,你们俩一对病人,这世界不会同情你们,你们好自为之、互相关照、同病相怜吧。
崔筱园的美是那种苍白的美,从指尖到鼻尖,看不见一丝血相,透明得很。崔筱园是那种熟透了的女人,熟透到不能对她哈气,哈气她就往枝头下落,落到地上化成了水,渗进泥里不见了踪影。崔筱园太伤感,和穆仰天两人在江边散步,好好的,一阵风刮过,突然就叹气,说又一颗星星落下了,又一个人走了,不知道这个人自己认识不认识;和穆仰天两人去木兰湖度假钓鱼,好好的,水波儿一动,突然就落下泪来,啜泣着把桶里的鱼倾倒进湖里,说不知那些鱼是谁变的,会不会有自己的前夫。
崔筱园很喜欢穆仰天,也很依恋穆仰天。崔筱园觉得自己和穆仰天有缘,不像讨厌别的男人那样讨厌他。平常两人约会时,崔筱园总是不肯让穆仰天离开她。穆仰天一离开,她就默默垂泪,每次都弄得穆仰天感觉像是欠她的。
有一段时间,穆仰天的手机经常接到一个来电,对方在电话那头屏住了呼吸,不出声,等穆仰天在这头喂两声,那边就挂断了。来电是隐匿了号码的,但穆仰天知道,那是崔筱园打来的。等两个人再见了面,崔筱园不提这件事,穆仰天也不去印证,硬将一件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做成了一个哑谜。
崔筱园有一套很好的音响,专业德国箱子,比穆仰天那套“山水”强出了百倍。可崔筱园只有一张CD,是尼伯朗的《ATRESHISO》。每次穆仰天去她那里,她都放这一张。穆仰天先还被顶尖机器制造出的效果征服着,后来就觉得浑身发冷,有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打摆子的兆头。
有一次,两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听尼伯朗的《ATRESHISO》,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没有一个动作。碟子放完后,穆仰天从音乐中回过神来,发现崔筱园正目光呆呆地看着他。穆仰天说:“你在想问题?”崔筱园说:“不,我在想人。”穆仰天问:“想谁?”崔筱园说:“你。”穆仰天的内心深处被什么熟悉的东西轻轻地撞动了,有一阵他有些灵魂出窍,然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我在这里,用不着想。”崔筱园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其实不是你,是我的前夫。你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前夫。他只活了二十六岁,是不该死的。老天真的没长眼。”穆仰天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他是怎么死的?”崔筱园不说了,端起面前一只薄得一捏就碎的浅口杯子,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葡萄酒,人是很快就会崩溃掉的样子。穆仰天看她那样,就不再问下去,坐在那里,慢慢地把一杯茶喝成了清水,然后起身告辞。
《亲爱的敌人》八(5)
穆仰天是在缺乏激情的状态下接受崔筱园的。崔筱园的美貌任何男人也无法拒绝,穆仰天也不能免俗。但穆仰天和崔筱园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对这样的接近产生了困惑。穆仰天想,崔筱园的症状太像格温多琳① 了,那么他呢,是不是该向罗布② 教授学习,随着她毫无理性的话说下去,说城市里的鳄鱼正在鸽子的孵蛋场上绝望地恋爱,或者刚落成的“瑞通”大厦很快就要坍塌,因为在大厦奠基的时候,他们埋住了一只长着婴儿头颅的秋蝉,或者帮她一起去给冬天里的鸟儿洗澡?
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失去,除了一样——对生活的信赖。
要这样,美貌对她来说不是一种福祉,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穆仰天还是心疼崔筱园。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张罗着公司的事,他突然会想起她来,想她是不是又守在尼伯朗身边,借着一杯永远也不会见底的红酒,默默地垂泪。那么一想,穆仰天就有些沉重,生意上就是得了再多的分,也郁闷得高兴不起来。
穆仰天要赵鸣去打听一下崔筱园丈夫的死因。赵鸣打听回来,告诉穆仰天,没有什么原因,下班出来,人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没踩着西瓜皮,也没人冲他放黑枪,身子一歪,连哼都没哼一声,倒下就一命呜呼了。
“医生怎么说?”穆仰天问。
“真动心了?”赵鸣说,“你要真动心,我这就带她去医院作个全套检查。”
“作什么全套检查?”穆仰天不解。
“你不是动心了吗?”赵鸣看穆仰天。
“我问的不是她,”穆仰天说,“是她丈夫。”
“这种事,和她丈夫扯到一块儿干什么?”赵鸣很奇怪穆仰天为什么会对这事感兴趣,指点穆仰天说,“你面对的是她,她丈夫只能算是没福消受,你问是多余的。她的前世是什么不干你的事,她的来生是什么也不干你的事,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放在你面前,办了就是了,搞那么复杂干吗。”
穆仰天并不给赵鸣解释他的想法,也不想和赵鸣讨论办不办的事,就此把话题打住。那天下班后,他在写字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门,没动车库里的车,慢慢走着,去了崔筱园的家。穆仰天进门后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崔筱园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崔筱园先还挣扎,要把身子挣脱出来,后来不挣扎了,藏在穆仰天怀里,全身颤抖着,眼泪破了堤似的往下淌,一点声音也没有。眼泪淌够了,人从穆仰天怀里移出来,什么话也没有,坐回到沙发上,伸手够过茶几上的酒杯,神经质地往嘴里倒红色的毒水。穆仰天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崔筱园,看她顽强地一点点化掉、化成水。然后他去卫生间里拿出一盒纸巾,放在仍在默默流泪的崔筱园手边,再关了窗户,开了屋里所有的灯,轻轻带上门,走了。
穆仰天出了崔筱园那栋楼,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公司,去车库里提了车,把车开到张公堤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人坐在车里发呆,心想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