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说完,自己哧哧地笑,指尖儿上一抹淡淡的青烟升起来,顺着她的头顶袅袅而上,在吸顶灯边一点点飘散开。
穆仰天不笑,也没觉得这个段子有什么好笑,倒是觉得闻月桐油刷过似的细腻的身体,慵倦得像文艺复兴时期翡冷翠的大理石雕塑,这么诡媚迷人的一个年轻女人,光着身子坐在30年代老城区的一套日式木板房的老宅子里,嘴里叼着一支瘦细的香烟,讲着那样的情色段子,那种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别生气,”闻月朝穆仰天脸上看了两眼,误会了穆仰天的意思,说,“我只是讲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没说你草率。你是太紧张,启动不了,还没到草率的时候。你要大度一点,听得进去表扬,也听得进去批评。我再说一句,别看你有过婚史,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方面,你还是个雏子,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经验,等有经验以后,你会让人吃惊的,对此我有足够的耐心。”
闻月说罢,也没让穆仰天吸烟,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摁灭在烟缸里,就着茶杯漱了口,重新上了床。接下来,两个人又试过几次,穆仰天忙得一身是汗,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仍然没有作为。
闻月这回怀疑了,不再说笑话,问穆仰天是不是ED①,有障碍?穆仰天沮丧得要命,说你他妈才阳痿!闻月笑,努力压抑着不刺激穆仰天,说我阳痿你试试看,我连机会都没有就让你给判死刑了。
穆仰天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不肯像条大马哈鱼似的光着身子躺在那儿让人评判,索性穿了衣服起来。闻月也穿了衣服起来,把穆仰天推进卫生间里,替他调试了水温,让他冲了个澡,自己再换了他,淋漓尽致地冲了个澡。两个人闭口不提床上的事,闻月又去点上煤气炉子,冲了速溶咖啡来,两个人坐在卧室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咖啡,聊文明强盗索罗斯和亚洲经济危机。聊到半夜,闻月看看头发干了,梳了头,穿上外套,送穆仰天下楼,穆仰天开了车回自己的家。闻月不上楼,说要回江滩边的吧街再喝上一杯。穆仰天要送闻月一脚,闻月不要,说喜欢凌晨时分一个人坐在的士上的那份寂寞。两人在楼下分了手。穆仰天把车驶出巷子口,停在黑暗处,看着闻月低了头,身体松弛着,双手插在裙裤兜里,从巷子口出来,一个人鞋跟儿清脆地上了街道,走出一段路,然后站下,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走了。
穆仰天回家以后洗澡刷牙上床睡觉,牙刷过以后还觉得齿间有咖啡香,人钻进软和的被窝里,想了半天,想不出来闻月的咖啡是什么牌子的。
后来两个人又试过几次,每一次的结果都很糟糕,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越是这样,穆仰天越想证明自己,情绪上就越来越紧张,身体上也越来越放不开。穆仰天一紧张,闻月也紧张了,虽说事先她尽力协调好了气氛和环境,尽可能地发挥自己来迎合穆仰天,有时候还异想天开,来那么一点儿创造性的怪念头,比如真把穆仰天当做没有经验的雏子,关了屋里的大灯,在温馨的台灯下给他讲情色段子听,或者压住了节奏,故意拖延上床的时间,让穆仰天在按捺不住中主动采取强有力的行动。可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用。穆仰天开始做成什么样,接下来仍然做成什么样,半点儿进步也没有。有过这样的经历,穆仰天就彻底放弃了,不再和闻月上床。
闻月很失望,想要弄明白,问穆仰天是不是一直这样,如果一直这样,就该去看看男性专科门诊,两个人的关系相反不是最主要的了。穆仰天心里窝囊得很,想自己和童云在一起时,不分白天黑夜,爱起来排闼直入,径直往死里去,是真正的死去活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现在的问题,自己也说不清出在哪儿,让闻月那么一说,心里后悔得要命,有一种把什么东西弄脏了的感觉。闻月见穆仰天闷在那里只是抽烟一句话也不说,误会了穆仰天,认为他只是拿了她当层面上的异性朋友,不肯和她作身体上的交流。闻月自尊心有些受打击,问穆仰天是不是对她没有兴趣,要没有兴趣就直截了当说出来,两个人老大不小,加在一块儿能领一份退休金了,就算往传统的伦理道德上说,也都是缺了谁也能过日子的好公民,不行就好说好散,别弄得腥不腥臭不臭的,一个像做了联合国难民署的工作人员,另一个像做了赈灾工作对象。
《亲爱的敌人》七(9)
穆仰天不说自己对闻月没兴趣,也拿不出对闻月有兴趣的硬指标来,但童云那张樱桃般透明的脸庞,本来已经随着日月渐渐地抽象化了,这时却不断地透过洇渍的黄梅雨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对自己的恶心一阵阵地往上涌。穆仰天觉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孱头,不能永垂不朽在过去,又不能建功立业在当下,既虚伪又没用。
闻月见穆仰天无以对答,想她的话直是直了一些,到底是切中弊端,说对了,穆仰天是对她有戒备,或者先前没有,现在倦怠了,又偏偏要把成功男士的架子端着,不肯把放弃说出来。闻月怆怆的,就对两个人的关系生出了悲观之意。
有一次,两个人在“名典”喝咖啡,闻月问穆仰天放不放糖?穆仰天说不放,他不喜欢在咖啡里放糖。闻月说那你是不喜欢生活中有爱情。穆仰天问谁说的?
“塔列兰①。”闻月端起杯子来,借着舒适的烫喝了一口咖啡,“他说,熬制得最理想的咖啡,应当黑得像魔鬼,烫得像地狱,纯洁得像天使,甜蜜得像爱情。你不喜欢咖啡里放糖,可见爱情上是没有收获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说对了我。”穆仰天看了一眼咖啡杯里悬浮着的泡沫,再抬头看闻月,“但我承认我是糟糕的,至少是太麻木了吧。”
闻月不是那种容易被打倒的女人,很快调整过来,自以为是地安慰穆仰天,说:“没关系,你就是对我没兴趣,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你一定要憋着让自己难受,我也没办法,救不了你。”见穆仰天没有开口,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你也别不好意思,或者我就替你说出来。你们男人,个个儿一样,嘴里说着要女人的洁白无瑕,其实真正喜欢的,是狐狸精那样的女人,要人美丽,要人风骚,聪慧可人自不必说了,侠骨柔肠、多才多艺、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一样都不能少;这还不够,又不能忸怩羞涩了,又不能拈酸沾醋了,平时深藏不露,关键时刻救公子于危难之际,那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怜见,忙得女人怎么做都不是,一个个恨不得做了长尾巴的动物,来世有一张狐狸脸才好。”
闻月说着一件形而下的事,竟然说出一番形而上的话,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分析煽动起来,男人女人的分类学说完,再拿准了穆仰天补上一句:
“不管承不承认,糟不糟糕,麻不麻木,你肯定有问题。”
闻月那样说,穆仰天即使嘴上不承认,心里也认定闻月说出了一定的道理,他是那种在感情问题上陷得太深,假装要走出来,其实拔腿太难的人。穆仰天那时是被逼在一个角落里,进退不得,不说自己有没有问题,冷笑着说闻月:
“你学金融的,该拿外汇做战场,怎么对文学感兴趣,说起蒲松龄了?”
“我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闻月在自己的境界里,身心都与穆仰天隔阂着,和穆仰天不在一条轨道上,不接穆仰天的茬,总结说:“你太爱你的妻子了。”
“我说过了,”穆仰天被刺疼了,粗鲁地说,“不要提她。”
闻月抬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