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的心里似乎有许多事情,而这些事情或许是她无法说出口即使说出来也不会产生任何好的改观的。以至于她的脸上是如此沉郁、麻木,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放任和安逸。
一旁的小女孩仿佛读懂了她脸上的神情,她默不作声地在她旁边剩余的一小块纸板上坐了下来。她将双臂弯曲着伏在女人支起的双腿上,小巧玲珑的脸蛋贴在手背上——尽管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令人能充分得到休息的'炫'舒'书'服'网'的姿势。
突然,女孩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她看着女人的脸,眨巴着清澈纯洁的大眼睛说道:“妈妈,我想唱歌给你听……”
女人冷漠的眼神这才稍稍注意到这个孩子。她的眼神里像有两种力量在对抗着,从内心深处传递出令她备受煎熬的两种情感,面对着这个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此刻开始越演越烈。
她不知道对于这个孩子,自己究竟是应该继续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不论未来的生活有多么的困难和痛苦,还是归根结底地视她为自己所承受的一切身体和精神上的不幸的根源——在还没有跌进更加黑暗的境地之前,悬崖勒马拯救自己呢?她的思想是如此的挣扎。
“妈妈……”女孩又唤了一声,同时摇了摇她的胳膊。
女人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干脆痛苦地紧紧闭上了双眼。她的眉毛深深地蹙起,睫毛随着内心的波动而颤抖着。在这里,我无法不对这个正面临着某种艰难抉择的女人报以怜悯的心情。在我看来,无论是任何一位看遍了社会上人情冷暖的匆匆过客,当他打此经过目睹了这种情景,都会毫不吝啬地留下一个同情的眼神的。
过了一会,女人重又睁开了眼睛。她用双手揉了揉自己苍白的面容,用力地呼吸了几下,振奋精神赶走了些悲观的情绪。
“青儿,唱吧。”她咳了一声,对有些失望地女孩说。
原本没有得到应允的女孩惊喜地仰起脸看着她,“妈妈,真的要听我唱吗?”不过,她看起来又有点不相信。
“嗯。”直到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女孩才欢喜地从她身边跳了起来。
作为一个母亲,自己的孩子可以像一只百灵鸟那样,每天无忧无虑地歌唱,这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当这个孩子的眼神注视着她时,有一种纯粹而美好的东西令她感到恐慌。她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因为摆在她面前的就像是一面镜子,一面能照出存在于她灵魂里最肮脏物质的镜子。
尽管她一直都没有忘记,八年前生下这个孩子的那天,在那间充满了黑暗、压抑、死亡和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被称作为“分娩室”的房间里,那个满脸赘肉的女人抱着呱呱啼哭的婴儿来到她面前时说的话——“你可真有本事,这孩子个头儿不小!你听她哭的声音多响亮,恐怕长大了想不当歌唱家都难呀!”
似乎是一种预言,这个孩子就是为了唱歌来到人间的精灵——当她还只能在大人的眼皮底下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满屋子咿咿呀呀地唱歌了。
她的声音清脆而又婉转,尽管那只是从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口中发出来的,却让人觉得那声音之中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似乎它并不是通过耳朵传输到听者的大脑中,而是从空气中直接穿透过皮肤——在将要触碰到心脏的一瞬间,它又忽然变得轻柔飘逸,如一阵春风般降临,慢慢地渗入心中,给心灵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女孩眨巴着眼睛,看来是对大脑中供她选择的歌曲难以做出取舍。我们并不需要太过于追根究底地去疑问这个孩子是从哪里学到了这些歌曲。当她的母亲征得了老板娘的同意——在她工作的时候把这个孩子安置在洗碗间隔壁堆满了一层层灰尘和旧桌椅沙发的储物室里。她调皮地爬上旧沙发,双脚踩在露出了海绵的垫子上,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
越过不到三米的距离,这栋楼的对面是一所私立幼儿园,一座三层的建筑物——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显出颓废与斑驳的状态。她的母亲在这家餐厅里打工的两年多时间里,当对面那扇明亮的窗户打开传出优美动人的钢琴声和小朋友清澈嘹亮的合唱时,这个孩子就好奇地竖起耳朵听着。
后来这种好奇渐渐转变成了一种欣喜与全神贯注的等待。她的心就像看见了一扇敞开的大门,从里面涌出金色的光芒和挥舞着纯白色翅膀的天使。她如此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让自己置身其中。她有足够的时间把那些歌声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女孩选中了一首歌,她并不知道这首歌有个什么样的名字,但对于内容她却是无比熟悉的。这是她最喜欢独自哼唱的一首歌,因为调子是那么轻柔舒畅,就算是在梦里她也能完整地把它唱出来。
她张开鲜艳的嘴唇,歌声就像漂浮着绿色树叶的溪水,幽幽地顺着山涧从高处流下来。在她的下唇接近中部的位置长着一粒小小的黑痣,当她唱歌的时候,那若隐若现的象牙色牙齿,黑痣和红唇就形成了三种色泽的对比。
这些远不如她的歌声那样能带给人意外的享受和震撼。候车大厅里的声音如此嘈杂,但这个孩子的声音似乎具备了某种特殊的能量。它不但没有被周围巨大的声音所吞并,反而像一滴水珠落在了平静的水面上,泛起的波纹一圈圈地向四周漾开。
起先只是离她们较近的几个正坐在地上玩斗地主的男人听到了歌声,他们的注意力纷纷停留在了歌声中,扭过头来看着这女孩。接着是正在排椅上坐着,或发着信息,或低头摆弄着行李,或吃着食物打发时间的各种各样形态万千的人们。
当那漂浮在空中的歌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时,他们先是感到惊讶,然后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的举动,东张西望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寻找着歌声的来源。
候车大厅里慢慢变得安静了下来。女孩那清脆而婉转的歌声此时显得格外的优美动人。
人们忘记了等待启程前漫长的无聊,仿佛自己已置身于澄净蔚蓝的天空下长满花草树木的山顶上。风吹起茅草屋前美丽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野菊花和蒲公英散发出的清新的芳香。
这还真是件稀奇事儿。的确,当车站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来到这里并且发现了这种现象,他们感到十分诧异。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当他们听到女孩美妙的歌声后,他们的心灵也立刻得到了和其他乘客同样的待遇。
当所有的人都还沉醉在歌声所带来的无比惬意的意境中时,只有那个女人的思想还在自主地运转着。它随着记忆的河流漂浮而下,在沿岸的地方重新又看到了那些像木偶一样过着所谓“生活”的一个个自己。
那些没有丝毫意义可言的日子里,所有的事物都暗淡无光,毫无生气,仿佛如同一部没有线索被隐去了声音的黑白影片。往前漂流的越远,思想的帆船就变得越沉重,载满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漠和绝望。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浸泡在冰冷的水里,那种寒彻骨髓的冰冷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听见血液在体内慢慢凝结成冰的声音。
四周是黑暗的。
她的身体在下沉,摇摇晃晃,有一串气泡从水底咕噜噜地升上来,在水面上化为乌有。自此就永远闭上眼睛吧,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能让自己得到解脱。就在她将要闭起眼睛的刹那,不远处的岸边出现了闪光的亮点。并不是一处,她视线所触及到的每个地方,同样的亮点便在那里放射出夺目的光芒。
这些亮点不仅仅只是散发出光芒用来将黑暗驱散,它们还带来了热量。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在回温,有一种力量从水底将她托出水面,一丝一丝的温暖在血液里重新开始产生,流动,带来一种重获新生的鲜活感觉。
她并没有因为重获生机而认为这是命运恩赐予她的特殊幸运,从而对命运产生一种感激之情。她只是麻木地睁开双眼,连眼神也是麻木无力地投向岸上,好像岸上正发生的事情她都不再有任何兴趣想要知道了一样。毫无疑问,岸上仍旧上演着她如木偶般枯燥无味的生活。
过去的岁月是那么漫长,日复一日却是始终如一。那些闪烁着光芒的地方是什么呢?她凝神细看。在她这般没有任何价值可以用来衡量的生命里,居然会有闪光的地方,她有些不可置信。
顺着那些闪光处一一看去,她的眼神怔住了——那些画面对她来说的确具有无法抗拒的震撼性!她的脸色逐渐转变为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颤抖着,呼吸响应着心脏的紧缩而开始一阵阵地喘息着。她的身体冰冷无比,甚至比刚才沉入水中时还要冷十倍。
她看到了在那间分娩室里,那个孩子像花朵一样从她的身体里绽放,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光溜溜的身子,呱呱地大声啼哭着。
那光芒就从她的周身散发出来,仿佛她是一颗镶嵌在白玉中的宝珠。还有每个早晨,当阳光定时从低矮而狭窄的窗子照进她租的那间地下室小屋的床上时,那个孩子总习惯一张开眼睛就哼唱最近学会的歌曲,就好像那些句子是在梦中听见的,生怕一醒来就会全忘记似的。甚至当她把盛好的稀饭摆在一边时,那孩子也是边哼唱着边把它端到饭桌上去的。
她看见那孩子身上的光芒耀眼无比,把整个屋子照得如同阳光下的广场一般明亮。
这些都是她未曾想到的——她曾经,甚至在看到这些情景的前一秒钟还是那么深信不疑意地认为,她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一丝的光明,她的一生都将活在挥之不尽的阴霾里。四周是潮湿冰冷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