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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起朝中议论纷纷,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众人不敢直言指责皇帝,便把矛头指向昨日去宣读圣旨的裴青。说他身为锦衣卫新任指挥使,不该在秦王面前肆意处置违规的军士,使得秦王心生恐惧多思多想,以为自己被皇帝厌弃,这才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叫人奇怪的是皇帝对这几个弹劾的折子俱都留中未发,这下朝臣们集体成了掩嘴葫芦,心里不免猜想秦王的死是不是还有另外不可告人的缘由。众多揣测之下,朝局便更加诡谲地僵持起来,大家见面都是相互打个眼色,因为谁都不知道即将步入迟暮之年的皇帝下一个发作的是何人。
裴青低垂的双睫如同鸦翅一般静寂安然,任谁都不相信这般清冷如谪仙的人昨日手起刀落间就杀了一个军士。那人倒下时溅起的鲜血沾染了地面,有几个血点污在了秦王雪白的靴底,一会变干成了黑色的污秽痕迹,怎么也蹭不去了。
秦王当时的表情是又厌恶又强忍,还有一种事态全然失控且不被知悉的骇惧和自暴自弃。他身为皇子三十年,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即便是与兄弟间有些小打小闹,他心底却是一直以为自己在父皇的心目当中是不同的。现实却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震得他到自始至终都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也许自文德太子薨逝后,自己就已经成了皇帝的弃子。之所以被派往登州驻守,不是因为皇帝的器重,而是因为皇帝的厌弃。他心里隐约明白,皇帝为了给新帝蹚平道路是什么手段都会做得出来的。更何况,在王府里还实打实地搜罗出罪证。
半夜里,明道堂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总管太监曹二格实在担心就站在门外小声问了几句,结果被投掷出来的杯盏一下子就砸伤了脑袋。他无法,只得捂着脑袋回后院请靳王妃过来,心想好歹他们正头夫妻中能劝上两句。
靳王妃迤逦而来,推开房门进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低沉也听不清到底所了什么,不过半刻工夫人就出来了。曹二格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竖着耳朵听着书房里的动静。要天亮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打了盹。等他睁开眼悄悄推开门的时候,秦王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没了。
秋风已起,楠木澡桶里的水渐渐温凉。傅百善又舀了几瓢热水,心里却是明白,往日的种种一翻出来无论怎样秦王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脩忽想起那年在青州云门山,那人站在山前石亭前雍容闲适的样子,似乎还是历历在目。那人使出种种手段就是想自己入了他的后院,甚至不惜威逼利诱,如今不过短短几年就落得非命的下场,怎么不让人感叹一声!一代枭雄其手段心智样样俱全,奈何命运不济。
裴青转头就看见她一副慨叹不已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酸,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故意摇头道:“只可惜那般琳琅福丽的宅院,只因主子没了,一干美貌妻妾全都落到荒凉地,也不知道她们余生该怎么办?有孩子的倒还好,其余的也许就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了!”
言外之意就是那些皇家贵人看着外面光鲜,一朝不慎就是灭门之祸。
傅百善听清他话里的酸意,不禁好笑道:“我只是以事论事,一时间觉得这人出身军伍又有谋略,若非他外祖父太过心急太过乔饰,说不得这个大位真要落于他的头上。他虽然屡次对我逼迫,但不可否认其自身的才干。现今北边有北元虎视眈眈,东边有倭寇横行,实在需要一位手腕强硬的君主,齐王还是稍显文弱了一些!”
自己吃醋竟然被这丫头立时察觉,裴青脸上有些发红。旋即想到自己当初在青州左卫任职时,不也是被那人的外在欺骗了吗?豪爽侠义果敢决绝,也许众人心目当中都崇尚这样一种人。只是人都有两面性,秦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更加令人不齿。
如若不然,当初的户部尚书温尚杰怎么敢冒大不韪贪墨江南盐商私下进奉的银两,为的就是悄悄夯实秦王的实力。就是秉持这份愚忠,那样胆小的一个人,竟然宁愿一家老小被发配边关,也不向人吐露背后主使之人和剩余银两的下落。现实和期望有时候是背道相驰的,何其可悲可叹!
裴青受不得媳妇意有所指的揶揄,索性站起身子将细棉寝衣胡乱裹好嚷道:“皇家子弟有几个是简单的,个个肚子里是一套脸上是一套。齐王殿下看着斯文,可是不声不响地在帝王心里占了上位,这份心思就不是简单的。眼下他转到神机营里修习武技,听说进步也是颇为神速。我抽空去看了一眼,早就变了往日单薄的模样,只有你惯常将他当做小孩子。”
齐王因为修习骑射,在傅百善面前一向执弟子礼,所以她心里总觉得那位殿下是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在宫中没月初一十五的教习时,更是尽心尽力的教授。心想以这位的资质,那些刀剑之类的兵器就莫要想了,好在弓箭还可以使些巧力,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可以用来抵挡一阵子。谁成想外面转眼间就变了天,也不知齐王殿下还用不用得着这项技艺?
难得瞅见丈夫的幼稚举动傅百善看得咯咯直笑,心里却是明白,以秦王对裴大哥的百般忌恨,若是他真的登上大位,只怕免不了要使些让人生不如死却又说不出口的小手段,到时候一家人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呢。若只论私心,委实还是齐王殿下上位更为稳妥。
夫妻俩悄悄看了一回孩子,这才相携回屋准备歇息。
屋角只有一盏粉彩高足烛台,映得雕花架子床上的铺陈干净整洁。层层叠叠的纱帐低垂,彼此的身上鬓角还有未干的水汽芬芳。敞着衣襟的裴青便有些意动,正想将媳妇搂过来缠绵一二时,大丫头乌梅在门外小声叩门禀报,说屋外有位女客求见乡君。
361。第三六一章 佩兰
纱帐里流水一般微微晃动着烛光的星点光影; 裴青呼吸急促低声咒骂了几声后却只得停下手来直喘粗气。
傅百善好笑之余更加莫名其妙;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人上门做客。裴青向来心思敏捷立时心头雪亮; 便抬起锋利的浓眉高声吩咐道:“把客人带到书房去。”又悄声对媳妇细语; “连名贴都不敢递,怕是秦王~府的那位靳王妃过来了,你看看她有什么话,我在外面等你。”
漏夜赶来的客人跟在乌梅身后一路走来,就见这座略略有些陈旧的宅子因为主人的用心经营因而显得处处生机。也是; 宅子再富丽堂皇若是没有人认真打理; 几年之内便会成为蛇鼠蚁虫的巢穴。争权夺利人心涣散之下,家何其成为家呢?
因为是夏末秋初; 藤萝架子上已没有了昔日的繁花盛景; 只余一串串长长的果夹悬在半空中随风飘荡。天井外面用青石铺就的古朴廊檐; 栏壁上刻的是孟母三迁张良献履,时日久了青石上已经露出斑驳的青苔。边角处有两个半人高的四君子鱼缸; 上面几株草荷开得正好。
就是这份岁月静好让靳佩兰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她一进屋子便上前深深一揖; 低声道:“今日厚颜前来是想向乡君讨一个人情,我听说你帮着张锦娘摆脱了她跟晋郡王的婚事,可否看在昔年在红栌山庄时咱们同进退共守望的份上,帮我脱离秦王妃这个身份。日后哪怕做一个寻常的乡下妇人,也强过这般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
傅百善不由骇笑; “锦娘妹妹跟她的表哥情深意长; 又斩钉截铁地不想进晋王府里当王妃; 这才想了法子让自己身上脸上起红疹避开原先商定的婚期。她为了此事,整整吃了三个月的火石散。要不是怕出意外,我看她那个劲头吃上三年都是甘愿的。你已经做了这么久的秦王妃,只怕不是很容易脱身!”
靳佩兰拣了张椅子缓缓坐下,苦笑一声叹道:“你心里在骂我只能跟丈夫同富贵不能共辛苦吗?不是这样的,我性子一贯清冷又不善与人结交,更不耐烦到哪户宅院里当个摆设,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自得其乐地孤独终老。去年圣人忽然点中我当秦王妃,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