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很对。我刚才要说的是对于霍姆,你可能得稍微让步。他在《瑞典摩根邮报》已经很久,担任新闻主编也已经十五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他或许脾气暴戾,但他是无可取代的。”
“我知道,莫兰德跟我说过。不过在政策方面,他必须服从指令。我才是受聘来经营报纸的人。”
博舍想了想,说道:“等这些问题浮现后,我们再一一解决吧。”
星期三晚上,安妮卡在哥德堡中央车站搭上X二〇〇〇列车时,既疲倦又生气,觉得自己好像在这班列车上住一个月了。她到餐车买了杯咖啡,回到座位上,打开她和莎兰德最后一次谈话的笔记。莎兰德,这也是她感到疲倦又生气的原因。
她有所隐瞒。那个小笨蛋没有告诉我全部实情。而麦可也有所隐瞒。天晓得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她也认定了,既然哥哥和当事人至今尚未沟通过,那么两人之间的阴谋——如果真有的话——肯定是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默契。她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事,但哥哥一定认为非常重要,不得不隐瞒。
她担心事关道德问题,这是他的弱点之一。他是莎兰德的朋友。她了解自己的哥哥,知道他一旦交上朋友,即使这个朋友是个有明显性格缺失的讨厌鬼,他也会对她忠心不二到鲁莽的地步。她也知道他可以容忍朋友做无数蠢事,但不能越过某条界线,至于界线到底在哪里似乎因人而异,只是她知道他曾经因为好友做出他认为出轨的事而与他们彻底绝交,而且毫无通融余地,绝交后便老死不相往来。
安妮卡明白哥哥在想什么,但对莎兰德却毫无头绪,有时候甚至觉得她脑子里根本什么也不想。
安妮卡原本猜想莎兰德可能很情绪化也很封闭,直到见到她本人,才觉得那肯定只是某个阶段,就看能不能得到她的信赖。但经过一个月的交谈——且不论前两星期莎兰德几乎无法说话,因此浪费不少时间——她们之间依然纯粹是单方面的沟通。
莎兰德有时似乎十分沮丧,丝毫不想处理自己的现状与未来。要想为她提供有效的辩护,唯一的方法就是了解所有事实,但她根本不明白也不在乎。安妮卡如何能在黑暗中工作呢!
莎兰德经常闷不吭声,即使说了什么,也总得思考许久、慎选言词。通常她完全不答腔,有时候却会回答安妮卡几天前提出的问题。警方问讯时,莎兰德也是一声不吭,双眼直视前方。她就是不肯对警方吐露只字半句,几乎从无例外。罕见的例外是当埃兰德警官问她有关尼德曼的事时,她会抬起头看着他,非常明确地回答每个问题。然而一转换话题,她马上失去兴趣。
她知道原则上莎兰德从不和官方人士交谈,这对这次的案子很有利。尽管她不断鼓励当事人回答警方的问题,但内心深处对莎兰德保持沉默还是很高兴。原因很简单,沉默就不会前后不一,就没有会牵绊她的谎言,也没有在法庭上会产生不利影响的矛盾推论。
然而莎兰德的沉着令她十分惊讶。她们俩独处时,她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固执不肯与警方谈。
“他们会扭曲我说的话,然后用来攻击我。”
“可是如果你不解释清楚,最后还是可能被判刑。”
“那就这样吧。这一堆问题不是我惹出来的,如果他们想要判我的罪,我也没办法。”
最后,莎兰德还是将史塔勒荷曼发生的事几乎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律师,只有一事除外。她不肯说出蓝汀的脚上怎么会中弹。不管安妮卡如何软硬兼施,莎兰德都只是瞪着她,撇着嘴笑。
她也告诉安妮卡哥塞柏加的事,但完全没有提到自己为什么追踪父亲。她是刻意到那里去杀他——一如检察官所说——或是去和他说理?
当安妮卡提起她前任监护人毕尔曼时,莎兰德只说自己没有开枪杀他,那件命案也不再是她被起诉的罪名之一。而当话题触及这一连串事件的最关键处,亦即一九九一年泰勒波利安医师在精神病院里扮演的角色,莎兰德更是一下子陷入绝对的沉默,仿佛再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安妮卡暗忖,如果她不信任我,官司必输无疑。
莎兰德坐在床沿望向窗外,可以看见停车场另一边的建筑物。自从安妮卡气冲冲地冲出去,砰一声关上房门后,她就这样纹丝不动地坐了一小时。头又痛起来了,是隐约、轻微的痛,但她还是觉得不舒服。
安妮卡令她感到不耐。从实际层面来看,她可以明白律师何以一再追问有关她过去的细节,在理性上她能理解,安妮卡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实。但她没有一丁点的意愿想谈论自己的感觉或行为,她的人生与别人无关。有一个变态虐待狂兼杀人犯的父亲,不是她的错。有一个杀人犯哥哥,也不是她的错。谢天谢地,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妹,否则在迟早都免不了要作的精神状态评估,也一定对她不利。达格和米亚不是她杀的,受指派的监护人后来变成猪狗不如的强暴犯,这也不是她的责任。
然而即将被搞得天翻地覆的却是她的人生。她将被迫解释自己的行为,被迫因为自卫而请求原谅。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到头来,她毕竟还是得一个人生活。她不期望有朋友。那个该死的安妮卡很可能是站在她这边,但那是身为她的律师、一个专业人士所提供的职业友谊。王八蛋小侦探布隆维斯特也不知人在哪里——安妮卡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她哥哥——莎兰德也从来不问。如今达格命案解决了,他要的故事也有了,她并不期望他对她还像以前一样感兴趣。
她很好奇,发生了这么多事,阿曼斯基怎么看她。
她很好奇,潘格兰怎么看待这个情况。
据安妮卡说,他们俩都表示会支持她,但那只是空话。要解决她的私人问题,他们帮不上一点忙。
她很好奇,米莉安对她作何感想。
她很好奇,她对自己又有什么想法,最后才了解到这整个人生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想到这里,思绪被警卫插钥匙开门的声音打断,进来的是约纳森医师。
“晚安,莎兰德小姐。你今天觉得如何?”
“还好。”她回答。
他看了病历表,发现她已经退烧。他每星期都要来巡房好几次,她已经习惯他的到来。在所有碰触她、戳弄她的人当中,只有他让她感到某种程度的信任。她从不觉得他以异样眼光看她。他来到病房,闲聊一阵,检视她复原的情形,从未问过任何关于尼德曼或札拉千科的问题,也没问过她是不是疯了,或者警察为什么把她关起来。他似乎只对她肌肉的运作情形、脑部的复原进度与她的感觉感兴趣。
而且他还真的搜索过她的大脑,能在脑子里东翻西找的人,必须获得礼遇。令她讶异的是尽管约纳森医师会戳她还会为了体温表大惊小怪,他的来访还是让她感到愉快。
“我可以检查一下吗?”
他照常作检查,看看瞳孔、听听呼吸、量量脉搏、血压,也看看她吞咽的情形。
“我怎么样?”
“正逐渐复原中。不过运动要更认真做。还有你会抠头上的痂皮,不能再这样了。”他略一停顿。“我能不能问个私人问题?”
她盯着他看,他则一直等到她点头同意。
“那个龙的刺青……你为什么要刺那个?”
“你之前没看到?”
他忽然微微一笑。
“其实我瞥见过,但是当时你没穿衣服,我正忙着止血、取出子弹等等。”
“你为什么想知道?”
“只是好奇罢了。”
莎兰德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看着他说:
“我不想讨论我刺青的原因。”
“就当我没问。”
“你想看吗?”
他似乎有点吃惊。“好啊,干吗不呢?”
她背转向他,将病袍拉下肩膀,然后调整坐姿,让窗外射入的光线落在背上。他看着她背上的龙纹,刺得很美、很精巧,是个杰作。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
“满意了吗?”
“很美,不过一定痛死了。”
“对,”她回答:“很痛。”
约纳森离开莎兰德的房间时心里有些困惑。对于她身体的复原进展他很满意,但实在不能了解这古怪的女孩。即使没有心理学学位也能知道她的情绪不太对。她对他说话的口气很有礼貌,但也略带怀疑。他还听说了她对其他护理人员也很有礼貌,唯独警察来的时候一语不发。她把自己封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