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觉非看了看他,便想坐起来,浑身却是软弱无力,挣了一下,根本起不来。
那年轻的家人连忙扶住他,恭敬地道:“将军,您要什么,尽管吩咐,我去办便是。”
宁觉非缓缓地转头,四下看了看,见屋中并无他人,忽然松了口气,便道:“我躺了几天了?”
“有……七、八天了。将军,您这次病得实在不轻,可把我们吓坏了。”他一脸的单纯,认真地说。“云大人天天一下朝就赶过来,也是急得不行,就连皇上都来看过您。”
“哦。”宁觉非听完,看着帐顶,发了会儿呆。
那家人问道:“将军,您是不是先吃点东西?云大人说,如果您醒了,又有胃口的话,可以喝点燕窝粥。”
就算没胃口,宁觉非也会努力吃东西。他要尽快恢复健康,还有事要做。听他说完,他便点了点头。
那个家人立刻急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从鸾走了进来。他一脸的疼惜、焦急和歉疚,坐在床边看着宁觉非异常苍白消瘦的脸,轻声道:“觉非,这次你病得如此凶险,都怪我。”
宁觉非微微一笑:“怪你什么?不关你的事。我这病根儿是在临淄落下的,你也清楚,实在不与你相干,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事。”
江从鸾低着头,半晌无语,忽然落下泪来。
宁觉非立刻察觉了,马上关切地问道:“他们……有难为你吗?”
江从鸾摇了摇头:“你没有发话,他们怎么会难为我?就看你的面子,这几天府里乱成一团,他们也还是对我以礼相待,一点也没有刻薄过我。”
“那就好。”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他躺在那里,平静得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只觉得浑身软得像摊泥,大概是一个姿势睡久了,骨头疼得厉害。他想翻个身,却只是动了动,便无能为力了。
江从鸾十分细心,见状起身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动一下?”
宁觉非点了点头。
江从鸾便伸手揽住了他的身体,用力将他掰了过来,让他侧身躺着。
宁觉非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低低地道:“谢谢。”
他当初在翠云楼时便会对所有帮他的人说“谢谢”,江从鸾这时听了,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他握着宁觉非的手,轻声恳求道:“觉非,留我在你身边好吗?让我来照顾你。”
宁觉非却有些不解:“从鸾,那独孤及既对你很是不错,你又如此帮他,现在既然能够在一起,你又为什么要放弃?”
江从鸾听了他的话,却苦涩地笑了。他垂下头,声音很轻,缓缓地道:“当初,他是年少无知,图个新鲜,对我尚有几分真情意。如今,他贵为皇帝,后宫嫔妃众多,便是年轻貌美的男宠也不知有多少。我已经老了,又出身微贱,若不是为他立有微末功劳,又曾经……与你有过一些瓜葛,对他还有用处,他也不会再将我放在眼里。我即便回去,也不过是闲置,赏我一口饭吃罢了,难道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安排?觉非,你是不同的,你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也没有看不起我,你跟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不同,你是真正把我,把那些楼里的孩子,甚至强哥、一姐他们当成是与你平等的人,始终真诚相待。觉非,我是真的想跟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什么也不图,就是想过过舒心的日子,像个人一样生活。”
宁觉非听他说完,再不犹豫,立刻便道:“好,你就留下吧。”
江从鸾一听,顿时一阵狂喜,心中一时酸楚一时感动,眼泪不绝如缕,到后来怎么也止不住,竟俯到床边,失声痛哭。
宁觉非明白他的心情,一个人一直委委屈屈地生活在泥潭里,从来都要顺从别人的折辱,还得笑脸承受,却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曙光,那才是最绝望的。他勉力抬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似乎在哄小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传达着无言的安慰。
那个家人端着燕窝粥进来时,看见江从鸾伏在床沿哭泣,还以为宁觉非又发生了什么不测,吓得差点把碗打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床边,见宁觉非好好地睡在床上,神志很清醒,这才松了口气,却不免瞪了江从鸾一眼,口中却道:“将军,来喝粥吧。”
江从鸾听到这话,连忙坐了起来。他擦去泪水,顺手便从家人的手中接过粥碗,一勺一勺,细心地喂给宁觉非。
那个家人大为诧异,但见将军并未反对,便没敢吭声。
等到宁觉非把粥喝完,江从鸾很自然地起身,将火炉上的热水倒进铜盆,拧了软巾过来,替宁觉非擦了脸和手,然后给他把锦被盖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温婉优雅,神情间带着关切,与一般惯会侍候人的婢仆有着很大不同,倒像是宁觉非的亲人一般。
宁觉非这时已觉得十分疲倦,便对他微微笑了笑,体贴地说:“从鸾,你先去歇一歇吧,我也睡一会儿。”
江从鸾点了点头:“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宁觉非也不再多说,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江从鸾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一直不舍得离开。那个家人见了,知道他会照顾将军,也不便赶他走,就把碗筷和水盆收拾着出去了。
云深在宫里与澹台牧议完事后,仍是直奔神威将军府,听总管说宁觉非醒过来一次,而且吃了东西,顿时放下心来,脚步却未停顿,直奔正房而来。
他一踏进门,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江从鸾,登时停在那里,眼中满是疑惑。
江从鸾本能地站起身来,对他微微躬身施礼,低低地说:“小人见过云大人。”
云深点了点头,客气地道:“江公子不必多礼,您替我照顾觉非,我还要感谢您呢。”
江从鸾自小学习察言观色,是个千伶百俐的人,这时自是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表面上却是茫然不觉,仍是垂头轻声道:“云大人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是我应该做的。”
云深仔细打量着他。
自从他来到蓟都后,云深还真没怎么正眼看过他。在这位出身高贵的才子心里,本就看不起出身青楼的人,男娼又比妓女还要低贱,他过去从来不跟这种人打交道的。宁觉非是半途转世而来,又是被强迫着受尽凌辱,在他眼中自是不同于那些小官男宠。想着宁觉非曾经落在这个江从鸾手里,受尽那些禽兽的残忍折磨,他心里就是怒火上冲,虽然涵养到家,一直强自忍耐,待之仍如上宾,不失客气礼貌,却从来不去正视他。
这时细细一打量,只见他身段高挑,眼若秋水,眉含春山,粉色的唇角似乎总带着盈盈笑意,让人看了,心里很是舒服。他的态度总是柔顺温婉,声音低柔缓和,从来不会给人造成任何压迫或者威胁的感觉。无论谁面对着他,都会感到一种平和。抛开身份不论,他确实是个一等一的妙人儿。
云深虽然反感他,却也发不出火来,只是温和地道:“江公子,你也累了,就请先去歇歇吧。”
江从鸾微笑着应道:“是。”便再施一礼,缓步退出。
云深不再去理会他的事情,转身坐到床边,看着沉睡中的宁觉非。
仅仅几天的时间,他脸上的古铜色就已变成了淡褐色,嘴唇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本就年少,平时的行事谈吐之间颇有大将风度,瞧着还成熟一点,现在却是消瘦憔悴,下巴尖削,看上去也就是个孩子。此刻,他双眉微皱,全没了过去入睡后的那种安宁平静,似乎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让人看了十分心疼。
云深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着他的脸。
他的热度已经退了,肌肤隐隐地透出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