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看着我,眼光凌厉,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最恶毒的怨恨和诅咒——
“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时我爹因为五两银子就把我卖进宫做太监。五两银子,还不够京城老爷们的一桌花酒呢!但那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一家几口子人的性命呀……都是人,都是亲生父母养的……在周大人习字背书,品味状元红佳酿的时候,这天下恐怕还有很多人在最肮脏的阴沟里挣扎,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
他突然很颓然的缩进了椅子中。
“不过周大人还真是得天独厚。您这样骗郑王,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可我就不行了,一杯鸩酒自我了断,算是我百世修来的福气。人和人,终究不是一个样的……”
我看着他。
“大家都很难过。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子蹊让你卖大内的人参,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陆风毅为了应得的银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京城的这些大人们谁不是夜夜笙歌?哪个又为这个费心了呢?”
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得很奇怪:“那段日子里,苏袖为了新州,也没有少费心思,又想着可以让新州平安度过,又想着不让自己麻烦。然而,苏袖不过别人的棋子,我得的那点东西,也不过是蝇头小利。这些钱,有的人还看不上眼呢。还有,有人要我把这东西给你。”
说着他从衣服中拿出了一份折好的纸。
“这是陆风毅陆大人临走的时候要我给你的。不过,其实给不给你都一样。事情总不会停止的,它会继续下去,就是人换了……接下来,恐怕,周大人要亲身体验了。”
“风毅是你杀的?”
“不是,我怎么会这样的绝情呢?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咬开了他袍子的角……您也是朝臣,您的袍子里也一样缝入了鹤顶红……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您说是不是呢?”
我苦笑一声。
“你叫我来,就是给我这个吗?”
“不是,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周相,苏袖求您一件事,”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份地契和五千两的银票。“这是我给小翠买的地和置办嫁妆的银子,求您帮我照顾她。苏袖孤苦一生,就这一个亲人,委实无法放下。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说要如何报答大人,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还算不错的份上……”
他哭了,一向心高气傲的他突然哭了。虽是无声的哭泣,可是却比大哭更加让人难受。
我扶起了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我不能让人知道她和我的关系,我不能连累她……就是郑王放过了我,可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会放过我的。还有,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死了……求你给她找个普通厚道的人家,让她一生安顺的过下去,我就是在地狱中永不超生,也没有遗憾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话:“苏袖,回答我: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懂什么是爱……不过有她在,我总还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个人,一个不被践踏的人。”
“好,为了你这句话,我答应你。”
当我拿了这些东西走出这个静寂的院子时,感觉真像做了一场梦,一个发生在过去,而又在眼前展开了余韵的梦。
繁华的后面,是什么?
***
今年的桃花开的旺,落的也早,所以在粉红色的花没有落尽的时候,子蹊要做一次郊游。
郊外的行宫深幽清净,我们各自支了钓竿坐在水榭上,旁边的小几上还放了茶水点心。我不是一个心静的人,眼睛注意着若隐若现的鱼饵,然后再看他一眼,终于招致他的不满意。
“怎么,不喜欢吗?”
我侧头靠在他的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还好,就是有些累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一条鱼都没有钓到呢,中午吃什么?”
子蹊的身子一错,把我揽在了怀中,继续注视着他的鱼线。
“你想吃的鱼汤已经做好了,一会就可以端上来……再陪我坐一会,鱼汤炖久一些比较入味。”
这张躺椅很宽很大,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一点都不拥挤。但当我伸手搂住他的时候,却发觉他比以前消瘦许多。
“子蹊,你瘦多了……”
“没什么,这些天事情比较繁杂,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对了,你要是觉得无聊,到后面的林子中去逛一逛如何?”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了看,随即继续闭上眼睛。
“不去了。”
我一看那片林子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曾经来过,不过当时的我是带了美人家将出游的。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见子蹊。想想,也有两年的光景了。
子蹊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忍住了,可是我的位置很容易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膛还在压抑着一种无法平复的涌动。我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温茶,喂着他喝了,他的气色逐渐好了一些。
他的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这几天春寒来得凶,有些着凉,不碍的。别闹到大家都知道了,像是出了大事似的。”见我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道:“你自己不也是三灾五难的……”
“子蹊,有些病,是心病。不妨放宽心。”
他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眼睛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
“中午有鱼汤,还想吃些什么吗?”
忽然我看见了他鬓角的一根白发,随即动手拔了下来。他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那根头发。
我随手扔了它,然后笑了一下:“中午还吃你,可好?”
“随你。那晚,温后对你……”
“没什么,她比你还小呢,就是任性才显示她的天真。”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怕我为难吗?我已经和太后说了,让她严加管教就是。”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子蹊,你恨苏袖吗?”
“……不,就是有些失望。怎么说起他了?”
“他临终前托付了我一个人,要我照顾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来,我居然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想必他保护她保护得很好,所以我也不敢贸然去找他,怕她有麻烦。”
“怎么?”
“没什么,有些感慨而已。如果当初苏袖家中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卖了他,想必他可以和那个女孩子平静的过一辈子吧……”
他拉住了我的手,“别想了,难得浮生半日闲,何苦扰了自己的雅兴?”
一想,也对,随即笑了。想亲一下子蹊,谁想着到了他唇边,却被他一侧脸躲开。
“我不想成了你餐前的开胃菜。”
“你这个家伙……”
酒是好酒,鱼汤也很鲜美,可是当我有意去抢他筷子上一块鱼肉的时候,他却把那块鱼肉放在桌上,换了一双象牙包银的筷子另夹了一块,要送到我的嘴中。我愣了一下,低头吃了。
“味道怎么样?”他问我。
“还好,就是淡了一些。”
其实我倒没有品出什么味道,随口说了一句,他倒当了真。
“叫人拿下去好了,再加些调料。”
“不用,不用。汤的味道刚好,再加的话味道就太重了。”
说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低头一笑。
“怎么?”
平常很少有时间这样安静的吃顿饭呢!现在这样,多好啊……
“我小的时候,家里也常吃鱼。我父亲喜欢吃很鲜美肥硕的鱼,用糖醋汁烧了,味道很重,而我的母亲喜欢吃的是那种纤小新鲜的小鱼。
“到厨房的时候,鱼还是活的,煮的时候也简单,不加调料,就那样用清水煮,在开锅的时候放些盐进去。
“吃饭的时候,由于家里规矩多,人必须都到齐了才能吃。小的时候感觉不自由,是一种束缚,现在想起来其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很难得的。”
“哦?”子蹊喝了口酒,杯子就停在了他的脸旁,玉白色的雕杯映衬着由于喝酒而泛起嫣红的脸,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丽。
“我也是呢……不过已经很遥远了……
“父王很早就过世了,母后独力抚养我长大的。虽然说有世袭的王爵,但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的也很冷清……然而现在想想,那是时候翻墙上树,调皮捣乱的事情做的也不少,少年时光总是有很多温暖回忆的。”
“子蹊,你喜欢我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苦恼的笑了。“喜欢。”声音很轻。
“为什么呢?”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