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阵轻敌,果然乃兵家大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只余三分功体的凯旋侯,也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易与。
而他一路上故意示弱,不也正是欲诱他们中计?若一开始便十余人齐上,他纵是再勇猛也无力回天。
然而战场上并非只有力的斗争,智计的较量有时候更能决定成败。而此一差别,足可印证他们只能一生为杀手,而凯旋侯终究是凯旋侯。
落地时,他却知晓自己并非看上去那么好。
逃出数里,他终是支撑不住,俯下身大咳起来,咳出了数口血,沿着他捂唇的指缝滴下,浓稠黏腥。
身后追逐的杀气还在继续,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要再碰上,只怕便没有这般容易。
而此处距离火宅佛狱的边境,还遥遥千里。
他一面剧烈的咳喘着,一面自嘲地想,魔王子此次派自己前往杀戮碎岛,是不是就是欲借戢武王之手,除去自己这个再无价值的废物?
他想着想着,愈发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咳,吐了一肺腔的血,也不在乎。
“拂樱……”
乍闻此唤,他猛然抬头,笑声戛然而止。
一人正立于不远处,摇扇的手不协调地停顿住,目色深深地望着自己。
那只是一个路人,从岔路的另一头而来,欲往不相干的另一头而去……
天远地遥的两个人,竟然意外地交汇在这一点上,只能在梦里面发生的情节,没预想有一天会真实上演。
再一相逢,已是多少寒暑春秋。
凯旋侯目光几变,从原先的警觉,到之后的惊疑,而后是莫名怨愤,终归至……冰冷无声。
他忽而觉得面前人的脸已在岁月洗涤中变得不甚分明,若没有此时此刻的相见,他只怕快要记不起这个人的样子。那些残余的记忆幽远古老,尘封在最见不得人的黑暗里,早已落满尘灰。
陌生感沉沉压上心头,过往早被江湖风浪所侵蚀,斑驳腐坏,斑斑锈迹。
他不由扯了扯唇角,“枫岫——是你之鬼魂归来了么?”
话音是嘲讽的,他早知他未死,一直都知道。
枫岫主人恢复了默默摇扇的姿势,依旧站在数步开外,淡淡紫瞳上下打量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却激起他心中层层愤怒的不甘。
“拂樱,这就是你之下场么?”
“哈,你可是想笑话吾也有今日,你也如同世人一般看轻吾么?”拂樱斋主勉强想站起身来,然而摇摇晃晃了数下也没有成功,“但是——”他几乎咬牙切齿了,“吾还未败——”
身后追赶上来的杀气逐渐浓烈
你竟落魄至此么——那风华绝代之人依旧云淡风轻,他是早已脱离了江湖的,平心静气。
“多少年了,你还是如此。”那声音淡得宛如蒙了一层纱,“你之理想,你之忠心,无论怎样都不可更改。即便火宅佛狱已然舍弃于你,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执着下去,至死都在坚持。”
“那么你之道义与理想呢?只怕安逸的生活已将你的志气消磨殆尽,让你忘记了曾经追觅的一切。”话未说完,凯旋侯又俯下身剧咳起来。
“吾之理想早已传承他人,吾之道路必有后者继续,吾并未放弃吾曾看重的一切。只是——吾是死过一次之人,人在生死轮回中,总会领悟到一些活着的时候不曾在意过的道理。”枫岫主人微微一笑,清醒而豁达,“有些人事,实在弥足珍贵,不应再错过——”
身后追杀的脚步声愈发逼近,风吹草动中乱了痕迹。
“吾现在没空与你论道——”凯旋侯皱了皱眉,随即又松开,缓缓冷笑,“在此遇上你到底是巧或不巧?怎么,想要阻止吾么?哈,吾还是会选择踏着你的尸身过去!”
而枫岫主人只是那样看着他,带着一点沉沉的不知名的情绪,“吾已非红尘中人。”
那么,便是选择置身事外了?如此也好,吾如今实在没有与你交手的能力。凯旋侯深吸一口气,笑容扯动左颊伤口,复又流出血来,“所以你——”
“你走罢。”那人顿了顿,一步一步走近,“吾能替你挡得一时。”
“什么?!”错愕间,凯旋侯不可思议地望着枫岫主人。
而紫衣人只是缓缓走近,衣袖一拂,一只手已托上凯旋侯背心,一股内力深厚绵延地输入体内,让那衰颓的七筋八脉都复苏过来,气血顿时通畅。
凯旋侯却只是张大眼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面容,慢慢的,那冷冽眼中吹散一丝朦胧,让他的笑容亦变得柔和起来,“你……为何?……”
为何当初毫不犹豫割断自己咽喉,如今却又可以毫不犹豫地救助自己?
枫岫主人沉默着看向眼前人,依旧美丽的五官英俊不凡,那双眼底有凯旋侯的冷漠无情,却又藏着拂樱斋主的柔和风流。
不期望的重逢,两人面前依旧是风寒利利的万丈鸿沟,记忆被洞穿得遥远而模糊,早已背过身两相忘记,殊途,无归。
但为何在见到你的那一霎,吾心中依旧会涌现出纷乱的痛,细细小小,不明原由。
早知你会沦至如此凄凉的结局,为你无法再为恶而宽慰,却又因你的落魄而禁不住心酸。
而你问吾,为何
他笑了笑,道:“或许是因为吾理解你,也尊重你之决心。”
凯旋侯也同是笑起,“记得你曾言道,若我们不是背道而驰,本该是最好的知己——因为你我太相似了,简直如出一辙。”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物,放在枫岫手中时犹带凯旋侯温热体温,“此物——还你。”
枫岫主人收掌,凯旋侯亦起身。
枫岫主人默默看着手中之物,做工精巧的面人,神韵俱在地勾勒着过去的自己。
他当然记得这个面人的来历,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曾被人用力丢弃,又在雨中发疯般的寻找捡回的经历……
而那人道:“你以此物折磨了吾这么多年,吾早就不想要了,如今正好还你,也算是物归原主——”顿了顿,语轻若风,“想着一个早该忘记的人,这种感觉原来竟是如此痛苦……”
真是蛮横无礼不是?当初是谁执意抢了银两买去?而枫岫主人只是将手中面人攥紧,抿了抿唇角,眼中一瞬流过落寞萧瑟之意,“你……还不快走……”
说完,人已上前,与凯旋侯檫肩而过,立在他身后,羽扇挥开了层层寒意。
两人便如此背身而立,那个事到如今还坚持护在身后的人影,带着莫名的笃定与温暖,太轻易地苦涩了眼睛。凯旋侯不敢回头,尽量平静地笑了笑,“枫岫啊……”
他飞跃而去之时,在风中留下一串话语,“风波未定,世途艰险,你想功成身退,又能退到哪里?——一入江湖,何处才是归栖,你我根本没有归栖!……”
而留下之人亦没有回头,转眼十余条人影已来至眼前,他一人独立,羽扇轻挥,眼睫轻合起:“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
羽扇一转,紫影流光,五六人倒下的同时: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歌声停时,战事也了。人间只余一人,拂一拂衣袖,不带烟尘的离去。
江湖中传闻,凯旋侯回转佛狱之后,却被魔王子废去仅存的最后三成功力,囚于暗牢,不见天日。
听闻这消息之后,枫岫主人并未多说什么,他只默默立于一株樱花树下。彼时春光正明媚,然那一树花海却已纷纷摇落,枯萎凋零。
落樱染了他一身一心,让那双静默的紫瞳也浸湿了些许怅然的粉。他微微仰首,看向很远之处,那是火宅佛狱的方向。
身后一人缓缓走近,下一瞬,一双手臂温柔环上腰际。
枫岫主人未动,只将攥于手指间的事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