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满意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极道微微蹙起眉,“枫岫啊枫岫,你别想以此蒙混过关。”顿住,恰好夜风吹动帘帷,几点雨丝轻打地面,而那问出的话似乎也因此氤氲朦胧起来,“终究,你还是在乎他的,是么?”
枫岫愣住,紫眸中收敛的情绪不可察地动摇起来。这样的问题,他从未曾直面,也从未敢直面。
许久,久到杯中的温茶一点点终至冷却,他微启薄唇,终还是应了那句话,“是,吾在乎他……”
是的,那样的在乎,由来已久。
若不曾在乎,又何须为他悱恻,又岂会因他迷惘;若不曾在乎,又何必怀疑拿起,又怎会不甘放下。
终是为他动了心,乱了情,贪那浮生里最后一点温热真实。
缓缓举杯,饮下那一盏冷掉却香馥依旧的清茶,别有凉意。
真气从气海入,经商曲,命门,乳中,心俞,通任督二脉,过手足三阳,至百会而出,周一复始,源源不断。
整个过程中,中毒之人都是痛苦难当,而避毒之人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佛狱三公之一的凯旋侯亲下的蛊毒岂有这般好解,内力消耗极剧不说,蛊毒的反噬更是犹如万蚁噬心。
一旁护持的三人皆是面有忧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运功中的两人早已是汗落如雨。而终见一线黑气自拂樱斋主百会穴逼出,三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那抹毒烟却迅速消散在枫岫主人张开的五指间。
收掌同时,两人体力也将近虚脱。然枫岫主人仍是稳稳而立,面上淡然得不显一丝疲色。
而极道却知他此时不过只余一副空架子而已,忙上前道:“如何?”
那人淡淡一笑,“已是无妨。”
忽的眼前人影一闪,一双手已飞快搭上脉门。枫岫主人“唰”地一挥袖,五指负于身后。然在那电光石火间,已足够拂樱探出他之脉象。
“你体内之毒——”琥珀色眼眸倏忽张大,是难以置信的颜色,随即却又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瞪着他道:“枫、岫!”
“耶……”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脸上笑意不减,“方解毒便有这般大的力气啊——”
拂樱斋主不理他的戏谑,上前紧盯着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轻飘飘地再退,“不过反噬而已……”
藏于袖中的手已是攥紧,体内毒发的剧痛已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然他此时仍旧需要淡淡轻笑,水波不兴。
只来得及给极道递个眼神,紫袍倏忽一闪,已落于数丈之外
真是难办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个无人见的隐蔽处,熬过这一时毒发再说。
扔下的破局,只好丢给极道去收拾,虽然心知那人对于自己的做法也是一百二十个不满意。
他微微想笑,然体内隐忍不住的痛楚已让那点笑容也支离破碎起来。心里黯黯轻叹,终还是足尖一点,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上)
“枫岫!”乍见那人归来,一直等候之人上前几步,“好友——”
紫衣若梦,衣纹如水。归来之人批了一身月华清霜,衣冠安然,依旧是淡然不迫的模样。
那番蚀骨的痛,被他紫白羽扇轻轻一带,似乎就轻而易举地淡化开去。
那面上依稀带着点浅笑,目光漠漠,虚静之中有不平,风月之间有风云。
那一刻,他只想上前去狠狠将那人抱在怀里。
心里有莫名的钝痛,如生了铁锈的刀刃生生刮伤血肉,纠葛在内心的情绪奇异而难言,他不知那算不算一种愧疚。
而那人终是走近,缓缓停在他面前,“拂樱。”
他抬眸,见月光幽幽染了那人半面苍白,精致的轮廓,惊心的美丽。“你……如何了?”
那人只道:“无妨。”
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拂樱斋主才不信他那一套,“把手伸出来!”
枫岫主人略微诧异地挑起半眉,许久未动,然终还是败给了那人执拗的脾气,轻叹了声递出手来。
紫袖轻拂起,露出的腕骨优美修长。而他两指搭上脉搏,已近乎咬牙切齿地皱起了眉,“这还叫无妨?!”
而枫岫只是微笑,打机锋般言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看着那样漫不在乎的笑,想着那人落得这般全是为了自己,割在心上的刀刃又猛地再入肉几分,滴下无声的血。
粉色袖袍用力一挥,“不行,吾去为你讨解药回来——”
“喂喂——”那人忙阻止他,“如何讨?与凯旋侯求情还是相杀?佛狱的叛徒没有这样的立场罢。”
“可是——”
枫岫主人微扬唇角,拉了这位失去冷静的好友,“还是让吾回慈光之塔一趟。”
“回慈光之塔?”琥珀色眼眸轻眨。
“尚记得吾曾经提炼了一味药,或可暂时压制吾体内之毒。眼下情势,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法,不如回药庐去看看,说不定能寻出什么良方来。”
“时过百年,你确定你那药庐还安在?”
这个问题倒是让枫岫主人愣了半刻,想一想,或许那人迁怒之下,一把火真烧了自己药庐也说不定。但……那人自诩风雅无双,又惯于掩饰真实情绪,该不会做这焚琴煮鹤之事罢?
而如今自己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了不是?是以枫岫只浅浅笑起,“总要去看看才知。”
而拂樱斋主明显不太情愿他回去那个所在,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来劝阻,只好一味皱紧眉头盯着枫岫看。
而枫岫自己呢?怕是也没有多想再回那方故土罢,百年前离开之际,便已做好永不再回的打算。而在经历了这许许多多变故之后,那个地方那个人,终成为他心中不愿多想的避讳。
然而,还真是事与愿违啊
心内暗暗叹息的同时,面上反是笑得风华霁月,似安慰般轻拍上好友的肩,四目相望,静谧无声。
转身时,听闻身后传来轻语,“吾等你回来。”
语调虽轻,态度却是坚定而不容置疑。
他终是不由得笑起,淡漠紫瞳中颜色渐深,“好。”
脚下的路,漫漫延伸,无止无尽。
天长日久,人心易变,而不变的只是这路道旁的姹紫嫣红,风光绮丽。
而那一步一脚印,轻至无声,却又仿佛重重踏在心上。
曾在多少年岁里,在属于祭天之舞的四月莺飞,他自这条路上归去,等待着他的是流光晚榭的水流亭台,亦是那人亲酿的花间清酒。
杯盏中的酒色如夕阳,而那人眼中的墨色潋滟化开却比夕阳更温柔,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可惜他醉不起
再次踏上这条归路走向你,却知已是生死不相见,你的眼不会再为吾融化,吾的心亦不会再为你醉倒。
原来,转眼间,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挽留不住的那些过往,已如浮世前生。吾已不是天舞神司,而你依旧是无衣师尹,所以,何须再放心上。
于是,那双紫眸中再不见任何起伏情绪,他是枫岫主人,逍遥此身终为客的枫岫主人。
慈光之塔的初春美得让人迷醉,柳絮纷飞,花开似锦。而行走其间的紫衣人却不以为意,只在那柳暗花明处瞥见一角飞檐时,冷漠唇角终是浮上一抹笑意。
果然,故居尚在
转过一方花圃,便见曾经的药庐立在面前。还是往昔的样子,冷冷落落却又有掩不住的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