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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惊回神,尚未及询问,耳里已飘入一阵飘渺又幽远的歌声,自那天地苍茫间缠绵:“昨夜东风暖,堤边满花开。携我上堤侧,双双蝴蝶来。执手长相看,结发对笑颜。岁岁人将老,年年情不断。 白首、白首……”
歌至一半便无,却只将那“白首”二字反复轻唱,似到了此处已然情动哽咽,无法再歌咏下去。
那女子歌声极凄婉,让人听了不由心生悱恻怆然。拂樱斋主不明所以,却也不忍出声打断,只转头以眼神向枫岫询问。
紫衣人却不答他,垂首默然片刻,便又迳自举步向那歌声来处而去。
然而可是自己眼花看错么?为何那素来无丝毫动摇的淡漠紫瞳里,方才竟有一丝黯然一闪而过。
拂樱斋主尚来不及发愣,那人已悄然走远,他轻叹口气,只得暂时收起满腹疑惑与惊诧,随着那人背影追去。
再行得一二里,眼前蓦的敞亮,清晨的日光至树荫间洒落一个个光斑,尽数投射在面前忽现的空旷之地。
却见那花草丛生鸟啼虫鸣的空旷处,一尊石像赫然当中而立。
行至此处的两人忽见石像,皆有片刻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拂樱斋主不由上前几步细看。只见那石像生作女子形貌,与正常人一般大小无异,让人惊奇的是,这石像所刻女子竟栩栩如生,生动传神,连那五官精细处,衣饰褶皱处都刻画得极清楚细致。这世间真有这样的能工巧匠,能刻画出如此巧夺天工的作品么?
只怕是真人所化也说不定罢?拂樱斋主微微垂眸,便见那女子胸前悬有一颗晶莹水珠,仿佛自脸颊滴落的泪水般,却又悬浮在半空中不曾坠下。
他“咦”了一声,不自觉伸手去碰那宛如眼泪的水珠,岂料手指却如穿透空气般自那水珠里穿过,而未触碰到任何实体之物。
他不禁更加好奇,料想必是幻术之类,回头便欲唤枫岫前来看看。甫一转头,却见那人立在三五步之外,并不靠近,只一双眼直直盯望着那石像容貌,不言不语。
虽仅是一尊石像,但拂樱斋主早留意到这石像所刻女子却是绝世之姿。眼看枫岫主人神色有异,心下微动,忍不住便脱口问道:“好友,你可识得这像中女子?”
枫岫主人眼神不移,淡淡回道:“曾有过一面之缘。”
“哦?”拂樱斋主轻眯起双眼,半是揶揄半是意味深长地笑道:“一面之缘啊——”
枫岫没空去理会那人语气间多多少少的含义,凝神间已慢慢走近石像前,犹豫片刻,终还是向那已在记忆潮浪中模糊难辨的容颜伸出手去。
一瞬间,华光大作,万千白芒自石像周身穿透而出,笼罩在天地间竟比日光更加耀眼,却又极其温柔。那石像女子浑浊的目光似在刹那间清晰明亮,澄净如水,流动着泊泊的忧伤与柔情。
枫岫主人右手法指轻拈,点上石像眉心,紫瞳微微合起,似在沉思,又彷如回忆。忽闻一声轻动,那让拂樱原以为是以幻术所化的水珠竟至那凝结的半空中重新坠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枫岫伸开的掌心内。
水珠落下却不化开,依旧保持圆润的模样。枫岫主人五指轻合,将那水珠收至袖袍间。跟着法指撤去,羽扇重新扬起,转身道:“走罢。”
那片紫衣一旦离去,那石像便依旧变回石化的形态。拂樱斋主自然已看出这女子是受了某种特殊术法封印,才被迫失去人形,而化身为石像状态。他默默跟上那人离去的脚步,许久,才轻轻开口,“她——是何人?”
“禳命女——湘灵。”那人如是言道。
湘灵,湘灵,他在心里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却是勾起,“未曾听闻,必不是江湖人罢。”
那人“嗯”了一声,转而,微微轻叹口气,“她原就不属于这江湖。”
他以余光瞥过那人些许凝重的侧脸,想了想,又道:“可有解除之法?”
“有。”枫岫主人紫白羽扇在虚空中轻轻一顿,转过半边脸来对着他,“封印之术来自杀戮碎岛,要解此术,需要星之雸。”
“星之雸?”拂樱斋主皱起眉头,“传说中的邪灵至宝星之雸?”
枫岫主人微一点头,“杀戮碎岛的术法反噬效果极强,而封印湘灵之术乃是杀戮碎岛最高深的术法之一。吾需要一至圣至邪的媒介物作引,方能运功破解此术。否则,未先破得封印,吾必先遭反噬而亡。”
“星之雸凝聚了先前鹿苑佛皇之佛气,又融合了邪灵之首爱祸女戎的至高邪力,果然是至圣至邪之物。但——”拂樱斋主面露忧色,一双剑眉皱得更深,“吾听闻近来邪灵根据地妖世浮屠遭遇重创,妖世浮屠源源不断散发的邪气乃是邪灵生存之基础。爱祸女戎为了修复妖世浮屠,必会借助星之雸的无穷力量。好友啊,如此一来,你岂非是要与整个邪灵大军正面为敌?”
“星之雸的能量只有一次,用尽后无法再生。吾须赶在邪灵修补妖世浮屠之前,尽快取得星之雸。”
“枫岫啊——”拂樱斋主明显满脸都写着不乐观,“即使取得星之雸,只怕从今以后寒光一舍将再不平静。”
枫岫主人默然不语,前进的脚步却因此稍缓。只听拂樱斋主又叹道:“你这一去,便是等于正式踏入武林了。百年清修,出世遁隐,你该知晓入红尘容易出红尘难。吾先不论你与她究竟有何过往,然只想让好友铭心自问一句,你准备好染这一身风尘不尽了吗?”
那人脚步终是顿住,侧过头下颌微微扬起一个尖利的弧度,紫扇轻掩住眼中波澜。那人无语,他也不言,他知晓那人在做决定,而这个决定,可能是此生最艰难的决定,也是最不可回头的决定。
“树欲静,而风不止。”许久,那人似叹息着轻言而出,然后,回头默默看着他,眼中有何种意味一闪而过,他无从知晓。那慢慢半弯起的唇角,虽是笑着,却没有丝毫笑意,“——好友拂樱,这是你希望的结果么?”
他张口,却是哑然,两人电光石火的对视中,可有什么让人觉得心寒?这算是一种试探么,他不清楚。但他却依旧只是平静地望向那双紫瞳,唇角泛起涩然的苦笑,“不,吾不希望。”
那人微笑起来,眼中的冰冷消散于无形,慵懒翩然的面具复又戴上,他似又恢复了那个让他无比熟悉的淡漠的枫岫主人,“然而,吾不得不去。”
顿了顿,那人优雅地挑起眉梢,“好友啊,你我便在此处分道罢——此次重阳爽约,原是枫岫的不是。待吾取回星之雸,吾必登门向你与极道致歉。”
“那——吾便在拂樱斋静候好友佳音。”
转过身去,两人各自背道而行,步出很远,他依旧听得见身后自那人口中缓缓吟出的清亮诗号,那是他素日时常听闻的,而如今是否更多了几分沉重?
“笑看嫣红染半山,逐风万里白云间。”
“逍遥此身不为客,天地三才任平凡。”
拂樱斋主扬起脸,想叹气却终是无声轻笑起,清晨的日光很柔和的落在面上,并不灼人不是,然为何他竟觉得莫名刺痛了眼。
千里路难穷,复似飘摇蓬(上)
距离妖世浮屠百里之外的穷阴迷巢,正如传言所说,乃是邪灵大军的出生繁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