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以山林湖海之士而入军效力,豪气未除,但先前议论的副将统领也并不算是妄言怯战,打仗总是兵越多越好,以徐州军事重镇而言并不为过。因此那名副将不服气地仰头,欲再与他开口争辩。
此时守备将军孙季仁一身戎服,从照壁后转出,抚掌大笑道:“没有援军,正是朝廷和国公信任我们徐州的表现。诸位,天子宫中出虎符,今日已有信使持节而来。徐州全境,再免赋税三年,全军将士连升三级,加饷一倍。”他说到这里,见众将领都面露喜色,反而沉静了下来,语重心长道:“成国公欲收复故都,正往西京用兵,分、身无暇。徐州既是前方也是后方,陛下的手谕是要徐州稳如磐石。盼各位与我同心戮力、和衷共济,守住这万里河山!”
众将领因他辞气慷慨,顿时激发英雄肝胆,全都肃然答是。
元延初年四月中旬,白雁声的中军跨过江淮,往许昌而去。快到项城时,半路接虞得胜的信使来报,说北燕大军足有六七万之众,战况激烈,许昌危矣。
一员银甲白袍的小将,纵马而上,朗声道:“大将军,让末将带些人马急行军去支援虞将军吧。”白雁声看了看裴烈年轻气盛的面庞,沉吟良久,终不发话。此时副将刘松年也过来请战。白雁声道:“许昌兵精粮足,城坚池牢,北燕不见得顷刻就能拿下。此地离许昌也不过四五日的路程了,粮草辎重都在军中,还是谨慎点好。传令下去,全军加快步伐,务必三日后赶到许昌。”
刘松年自去传令。白雁声瞥了一眼身边一个垂头丧气的亲兵,略微咳嗽了一下。带着人皮面具的萧溶月浑身一个激灵,知道是在嫌她军容不整,有碍士气,便立时挺胸收腹,装模作样望向前方。
裴烈请战虽未得允许,回归队里,但脸色如常,也并无怏怏不乐的神色。
到了晚间安营扎寨之后,白雁声将诸般事务一一安排妥当,预备出去巡营。一出大帐,却见外面有一个白袍小将正在泥地上来回踯躅,不觉笑得:“小烈来得好,陪我去巡营。”裴烈一惊抬头,白雁声已当先走了出去。他不自觉便跟在这中年人身后。
营中旗幡隐隐,戈戟重重,哨兵们传呼唱号,列烛互巡,往来如织。
裴烈眼望着前面那魁梧的身躯,自他七岁随母亲逃难到临溪,他跟在这人身后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白雁声带他走了一遍营地,一一提点,何处为妙,何处不好,何处今夜就必须整改。待巡营完毕之后,白雁声正要回转大帐,裴烈见左右无人,忽然一个长步迈出,抢在了白雁声的前面,回首站定。
两人正在一处高岗上,从上往下看去,星夜里火把熊熊,营地整齐划一。夜风带着春日青草的气味,轻柔拂过两人的面庞。白雁声挑高眉毛,道:“怎么,你有话说?”
裴烈微微垂首,道:“将军,我娘叫我参军,是要替大夏驱除胡虏收复失地,完成海陵公的遗愿。她不会愿意看见我躲在将军的羽翼下,只求些微军功,明哲保身的。”
白雁声哈哈大笑道:“好个小裴烈,就是这些微军功也是要拿命来挣得,你可知道?这可不是在演武场上耍刀弄枪,也非静夜书房里扺掌论兵。”
我们受你的庇护已经太久了!裴烈凝视着这长者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将军,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雁峰哥哥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暂代徐州守备一职,独自领军了。”
白雁声就收敛了笑意,神色复杂地打量他。清俊面庞,眉目韶秀,大多数时候并不爱言谈。雁峰也是深沉,可惜过于阴鸷,但他却是真正的沉静如水、厚积薄发。他名门之后,芝兰玉树,自小便跟随自己东奔西走,长在行伍,千锤百炼。若是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将是所有后起之秀中最为优秀的那一个。长江后浪推前浪,连白雁声自己有时也不明白该如何驾驭这不羁之才。
裴烈见他不言不语,忽然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低声道:“萧渊藻在攻襄阳,独孤斛在许昌,徐匡在幽徐。大将军意在西京,裴烈请出奇兵,千里奔袭,为大将军取下洛邑。”
原来,人是会变的。孩子们终究有长大的那一天。他顿生欣慰之感,但又因着年岁渐增没有由来地感到焦躁和急迫。
白雁声闭目冥想了一阵,再睁开眼时,已是精光大涨,举掌拍在裴烈的肩头。“你有此觉悟,我心甚慰,你娘也会为你骄傲。此事宜速不宜迟,你今夜三更点一万精兵就走,让刘松年跟着你,不要声张。若有人问,只说是去救许昌。”
“末将领命!”裴烈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大叫了一声。叫完之后,他又像一只小猫头鹰那样警觉地扫视左右。白雁声轻叹一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密密叮嘱道:“记住,不要冒进,凡事先与刘将军商量,多听意见再下决定。若洛邑有防备,就找个地方安营扎寨,静候大军到来。”
裴烈仰望着面前这宛然战神在世的男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开拔之时,虽有副将注意到裴、刘两人不在,互相询问之后都以为先去往许昌打探了。唯有萧溶月假扮的亲兵在旁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中午队伍略作休整之时,萧溶月找上前来,见左右无人,径直问道:“怎么少了一万人马,小烈和刘将军到哪里去了?”白雁声站在照夜白马鞍旁,一手托着舆图,正在计划裴烈他们的路线,没空搭理。她就自言自语哼了一声道:“假虞灭虢。”白雁声这才抬眼望她,她原地跳脚,哼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我知道。”
就在此时,有探马来报,说前方山谷里转出一簇人马来,约有两万之众,打的是北燕独孤家的旗号。白雁声将舆图一收,翻身上马道:“号令全军,摆好阵势。”他说完此令就催马向前面奔去,萧溶月自然也追着去了。
到了前头,果见对方军幕旌旗,布列前后,当此时一将飞出,蜂目豺声,扫视两人道:“来者何人?”
此人是柱国大将军独孤斛手下的人,萧溶月是认识他的,小声与白雁声说了。白雁声便自报上姓名,道:“独孤将军不是在许昌吗?竟有闲暇分兵来截我粮草辎重,真是胆量不小。”
那人上上下下看了白雁声几圈,只是冷笑,不慌不忙从袖里抽出一卷黄帛来,展开之后用汉话高声念道:“《废瑶光郡主诏》。”
萧溶月闻声而惊,怔怔呆立。
“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是故为臣贵於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於行孝,违之者必诛。柱国大将军萧渊藻之女,瑶光郡主萧溶月,朕极怜爱,賜封郡主,尊享洛邑。然萧女叛国南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朕志存公道,义在无偏,解萧渊藻柱国大将军职,降为大将军,领柱国事。萧女褫爵,革为庶人。昭告天下,咸使知闻。”
白雁声身边的副将统领全都莫名其妙。有一名副将打马上前,骂道:“你们同室操戈,干我何事?什么咸使知闻,知闻个屁!”
萧溶月泪水汩汩而下,身子在马上晃了晃。白雁声纵马过去,不露声色地扶了她一把,悄声道:“原来洛邑就是你的封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萧溶月如避蛇蝎一样,将马首一偏,与他稍稍分开。
白雁声知道她心里难过,不愿她看见后面的厮杀,叫人带她到后军去。那宣旨的胡人用汉话别别扭扭读完圣旨之后,将黄帛往身后人怀里一掷,用鲜卑语高喊了一声。四面八方鼓声骤起,千乘万骑,云奔潮涌,那人控马奔驰,换箭张弦,当先一箭向白雁声射来。
风起云涌,是处青山可埋骨。
到了傍晚薄暮时分,白雁声领军已经突破这二万骑兵的围剿,将粮草辎重先转移了出去。他一抹脸上的血痕,四下张望,虽偶有负隅顽抗之徒,但大局已定,却独独看不见萧溶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