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格外配合。
他心里清楚,小姐不想同他沾上什么关系,才想出这样骗她的法子。
这药耗着,她马上就出了事。
原本,是四公子过来,恰好碰见他们两人闹腾,看四公子的意思,他是诊到小姐生了什么重病,小姐自己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主上心里就更生气,兴许自始自终也没能听进四公子的话。
待到小姐睡了,他给她诊脉,接着就交代我们,出了补药,再多熬一份驱风寒的。他做这一番吩咐的时候,眉目之间略有迟疑,似乎是不大敢给她开方子。
小姐那样子,着实也不大像只是染了风寒。
我隐约觉得,先前那番拖沓的痛苦折磨,兴许,只是个前兆而已。真正的变故,大约是在日后。
山庄里今年全然也不是除夕的样子,往年布置这些事情,多半是由五公子负责的,他性情平易,又喜欢热闹。可今年五公子似乎格外忙,也没几次见他在山庄里走动。
格外静,冷清。
除夕夜里,山庄里来了不少人。他吩咐我们把小姐脸上涂抹的看不出面目来——那样子,可着实比她平时难看了不知道多少倍。他很满意,带着她出门了。
他登任主上时,把小姐锁在房里,后来,她逃走了。他向来是不发脾气的,即便是生气,多半也就是因为小姐闹事,他向来都是冷着她不管,过不了一时半刻,她就主动找了来,乖乖的道歉,他做慈善状,放她一马。可那一次,他心里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头一回,他大发脾气,就是在她逃走之后,房里的东西被悉数砸碎,进来禀报事务的门众被扫除了门。
兴许,就是为了那件事,他不敢单独把她放着。这些日子以来,他即便不在这间房里,也要在园子里其他的厢房里,总归,是靠近她的地方。举行除夕大宴的园子离着这边远,他放不了心,只能带着她。
小姐整张脸都被画成那样,心里多半不高兴。
他从来都忌讳小姐抛头露面,以往山庄里来了人,或者有什么大事,小姐是要见宾客的,他心里不高兴,并不直说,事后非得想法子找回来,或者是单独带着她跑到后山无人处待许久,也或者是把我们屏退,两人在房里坐着对弈。
自己爱恋的人长得好看,便想办法藏着掖着不叫外人见到,仿佛怕被抢走了似的。他在旁的事情上,断然不会这样孩子气。
我给小姐涂抹时,便故意弄得难看一些。
旁人或许看不清楚,甚至小姐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意之深,可这么多年以来,我算是看着他长大,心里是有数的。纵使不能在胖的地方帮他,不能让他顺心如意一些,可这样的小事,能尽些力,也是好的。
当天夜里,小姐是喝醉了回来的。被四公子抱着。
他跟在后面,脚步不急不缓犹如散步,双眸却紧紧盯着四公子的背影。山庄里的公子们,对小姐都是极好的。可似乎,出了四公子,旁的人,都叫他有些忌讳。若是三公子跟小姐说笑,两人纵是闹腾起来,三公子抓着小姐拍她的头捏她的脸,主上也不说什么 ,但旁人不行。
尤其是大公子,安准。
当下,房里是吵吵了一阵子,接着就见四公子走了。小姐那里睡了,他喊人进去,将房里多点灯火,照得明亮之后,又要准备药酒棉布之类。
我端着东西进来时,就见他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喊了小姐一声。她睡了,自然不答应。他轻轻摸她的脸颊,仿佛是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姐许是醉得太厉害,说梦话时流泪,说自己疼。
我把东西放到他面前,退出里间站着。他起身,慢慢把棉被掀开,双手慢慢把小姐穿着的长裤卷上去,露出了她膝上的伤口。雪白的肌肤上布着鲜红的血,很是刺眼。
他躬下身子,接着灯光,慢慢给她的伤口上药。
人的动作若是至轻至微,手指便会微微发抖。
上完药,他把纱布缠到伤口处,本来是包扎好了,他摇摇头,拆下来,重新缠,第二遍,他又皱眉,再拆了,重新缠。
总归,不是怕太紧束得她难受,压到伤口,就是怕太松,伤口要裂开。他自己无数次受伤,为自己包扎伤口时,都只是洒了药随手缠了伤口,从来也没有这样小心过。
是心里被她的伤口牵痛,才会总找不到办法。心疼怜惜得过了头,以至于不知所措。
这一番忙完,我本以为他是要睡了,就打算灭几盏灯退出了,他却说:“把炭炉弄过来,准备热水。”
我们几人便去收拾。
床榻附近被烘得热气腾腾,再加上热水的水汽。
他沾着灼手的热水,慢慢为她擦拭身子。
天下的男子,有千千万万。
可,有几个人,是在无以复加的伤心之中,在永无机会的绝望里,埋着自己的伤心和绝望,弯下身去,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伤口反复缠那一截雪白的纱布,为了让她睡得舒适,深夜疲惫之时还不忘替她出去周身酒气?
他是她的敌人。他是。
就是因为做了她的敌人,他才这样卑微。
连爱,都只敢放在她熟睡时表露。
小姐开始咳血。四公子来诊了一番,那脸上很不好。
这情形跟之前她练邪门功夫之时很像,找不出原因来,也没办法,给她喂药,反而叫伤更重。
他多半是怀疑小姐故意而为。
当天黄昏,就带名女子来。
这样的事,也只在多年前发生过一次。小姐在顾主上的大宴上顶着南宫却看,闹得沸沸扬扬,他兴许是为了气她,把一名小姐留在山庄里做客。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让那位小姐进他的院子。
这次,他准许旁的女子进院子了。
我正在疑惑着,看见他对一旁的环月打了个手势。环月跑进房去了。
定然是安排好了戏码,刺激小姐。
她糟蹋自己的身子,叫他心里痛苦,他断然,也不会叫她好受。
我一直在房外,不清楚里头出了什么事。正是过年,下人们之间的事情也多,我忙得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搁。
不多时,婢女们之间传言,说是先前被主上软禁在山庄里的南宫却,竟然在小姐身上下了毒。他对着主上放话,保准这毒是谁都解不开的,若是他不肯放小姐离开,就只能等着她被毒死。
原来,竟不是小姐自己闹腾。
我们都想错了。
我这里正担心着,就又来了传言。山庄里的婢女们最是喜欢打听这一类的事。
李家有祖传神丹,传到这一代,只剩了一颗。传闻这颗药丸能解开一切奇毒,医治百病。
我听了消息,才记起来。
他先前可以同李家亲近,还带着李小姐来院子里,原来是有缘由的。那阵子小姐正病重,大约,他就是为了医治她。
可多日以来,李家既没有给他药丸,也没有告诉他配药之方。
很快,小姐毒发。
那一日一夜之间,他扔下了战门所有事务,概不见客,只守在房里。小姐痛苦异常,在床榻上翻滚,他别开眼,既不敢看,也不敢靠近。
我眼前忽然闪现出过往情形,他重伤回山庄,不见小姐,将自己关注房中,把匕首烧得滚烫,剜下腐烂的皮肉,撒上药,脸上苍白,但平静如常。我曾猜测,连自己的生死苦痛都能扔到一旁,天下还有什么让他畏惧。
现在,他畏惧了。
小姐毒发结束,脱力昏迷。他抱着她,抬起一只手来轻轻在她后背上拍,如同哄恬然入睡的孩童。我在窗外,望见他坐在汗湿的床榻上,静静望着窗外寂寞的夜。
第二日。
他终于血洗了李家。
那粒药丸被小姐毁了。
她兴许是恨他草菅人命。
他整日整日忙累,为了重新找一个法子,救下她。
我能猜到,他在犹豫要不要把她交出去。
连我们都知道,这场局,简直就是南宫却在诈他。南宫却是姬家人,那便是小姐的亲人。先前都是他在暗中保护小姐的,即便是拿着小姐的命威胁主上交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任自己的妹妹被毒死?
归根结底,不过就是看谁能耗过谁罢了。只要山庄里坚持不交人,等到小姐快要中毒身亡的时候,南宫却自己就会乖乖地给她服下解药。
他那样深知计谋,却在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事上犹豫。
我常默默地站在房外,隔窗望着他照顾小姐的样子,心里陡然生出怜悯。
——他忽然如此周到,温柔,体贴。
难倒是在离开她以前,做最后的补偿吗?
(正文)
决战撤去了院子里重重的高手,免了禁令,紧接着下令放了周誓中。
晌午,他出门,去见哥哥。
我坐在房中,隔窗望见他瘦削的背影。从许久之前,我就觉得,决战的身姿像极了一棵树,永远挺直,岿然不动。现在他的衣袍都变得宽大,神色之间透出憔悴与绝望,如树般挺直的身姿,也只能更显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