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旺兄弟,这事我知道。”洪引朝他抱拳,“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秀儿姑娘,请再旺兄弟放心。”
这话本来说得和气婉转极了,搁在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应该明白是什麽意思。偏赶上再旺是个山村莽夫,又刚被秀儿亲口拒绝,正在气头上,一把扯住洪引的左袖,高声道:“哈!配不上?!天下哪有人送到口的肥肉不吃?!你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轻易把我打发了?!”
洪引要放倒再旺,甚至其余的四个青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却只是皱皱眉头,仍然耐著性子解释:“我没有……”
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哧拉一声响。
正值春天,洪引穿的是单衫,又是阿留亡夫十年前留下的衣裳,本来就不怎麽结实,再旺在猛烈拉扯间,竟将他左袖扯裂,露出整个左肩。
“这……这……”再旺看到他左肩上的烙印,瞪大双眼,往後退了一步。
那烙印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张开五爪,意态狰狞的盘在洪引肩头。
“柏啸青!他是柏啸青!!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烙印!!!”再旺叫得又是恐惧又是兴奋,“没想到这个卖国贼,竟会撞到我们手里!兄弟们快上啊,抓住他就是万两黄金!!”
******************
不是不知道柏啸青的厉害,但是,人越是年纪轻,就越是不怕死、不惜命。五个青年一拥而上,伸手就去抓他,还一边大声嚷嚷:“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柏啸青就在这儿!!!”
此处离村里不远,再加上山村里的青年没什麽长项,就是身板结实、嗓门大,这麽一喊开,想必村民们马上就会蜂拥而至。
卸甲村,终容不得将军卸甲。
柏啸青戎马半生,怎会被这几个乡下青年所困。他身形矫若游龙,瞬间避开他们攻击的同时,带起一串啪啪脆响。
青年们甚至根本没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就只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也随之瘫软,纷纷呻吟著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得罪了。”柏啸青朝他们抱拳,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卸甲村。
尽管知道,到了不能不离去的时候……他还是舍不得阿留,舍不得这里的平静恬淡。
如果他不是柏啸青,而是真正的洪引,那有多好。
“对了,替我把这二两肉捎给织网阿留。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肩上的烙印代表什麽……她,只是好心收留了我而已。”柏啸青将从集市上捎回来的那包肉放在地上,拿起扁担,转身离去。
“你、你别以为能逃掉!”
青年们的声音,在身後远远飘散。
**********************
发现卖国贼柏啸青的消息,怕是很快会传遍十里八乡。所以柏啸青没有朝人口密集的乡镇前行,而是进了深山老林。
他并没有在野外林间生活的经验,但靠著一身本领,身上又带了火石,想必应付有余。
夕阳西沈,敛去最後一抹投入山林的余晖。
柏啸青的运气不错,天黑之前,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发现了一个可以用来休息的洞窟。
虽说是春天,但入了夜,这洞窟内却依然寒冷,他又穿著件没了左袖的单衣,更是难耐。直到捡了一些易燃的枯枝,在洞窟里升起堆篝火,这才觉得好些。
因为烧的是松树枝,松脂在火中炸裂,发出劈劈啪啪的细碎声响。洞窟外面则寂静一片,不时传来几声野兽嚎叫。
柏啸青的容颜被对面的火光映得一片彤红,他伸出右手,不自觉的抚上了左肩,抚上了那个烙印。
皮肉上每一寸凸起凹进的痕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受尽刑罚和屈辱之後,是那个带著快意笑容的漂亮孩子,在众目睽睽中,亲手在他肩头烙下。
现在回忆起来,那种剧痛,以及自己肌肉皮肤被烧焦的滋滋声响,仍然清晰无比。
世上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明明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死了比较好……但一有机会,还是想活下去。
无关执念,无关任何事物,只是人的本能。
所以,每当想起过去的岁月中,那些坦然赴死的身影,他都是带著种敬慕崇拜的心情。
……
寂静的夜,若有声音便格外清晰,更何况是鼎沸人声。
柏啸青神情一凛,拿起身旁的扁担,冲出洞外,发现洞窟已经被点著火把的人群包围。
他都认识,是卸甲村的人。那些人的脚下或包著软布,或包著兽皮,行走起来没有什麽声响,所以直到现在他才发觉。
虽说不想和早晨还和睦相处、互相问候的乡邻为敌,但看到人群里没有阿留,他稍稍觉得安慰。
知道一场混战再所难免,柏啸青握紧了手中那根竹扁担,感觉到掌心渐渐有冷汗渗出来。
他虽有本领在身,但再怎麽样,也没有对付全村两百多青壮年的自信。更何况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能杀、不忍杀。
人群中有牵狗的猎户,他们显然是靠著猎狗,找到了他的行踪。
“这回,看你再往哪里逃?!”再旺站在人群中大声叫喊,“捉住这个卖国贼就是黄金万两!我们全村有份!”
柏啸青苦笑了一下,忽然间万念俱灰。
死了吧,自己早应该死了,本来就没有人希望自己活下去。
将军卸甲、归隐田原,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
早就该明白的。
在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柏啸青松开右手,任那根竹扁担落在地面。
********************
天朝百姓历经战乱,面对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切齿痛恨,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好。
刚开始时,众人还只是想捉住他打一顿,然後上交官府,等到将柏啸青摁倒在地,用麻绳牢牢捆住後,不知谁带著哭腔喊了句:“我家八口全部死於金摩人手里,杀了这个叛国贼,打死他、剐了他!”
群情顿时激昂愤怒,失去了理智。
一时间,众人不管手里拿著什麽东西,都往柏啸青身上招呼过去。其中,有个七十多岁、走路都颤巍巍的老猎户,实在是打不动人,也憋足劲儿,往柏啸青身上吐了好几口痰。
棍棒、铁锹、扁担、刀剑……击打在身体上的砰砰声响、划开皮肉筋络的声音,在山林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柏啸青的口鼻渐渐溢出鲜血。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也不运功抵抗,只是等死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阿留牵著一条土狗出现在人群外围。她看到眼前是这种情况,立即放开牵狗的绳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柴刀,一边挥舞著刀,一边状如疯癫地朝人群冲过去,大声叫喊著:“让开!黄癞、二狗、小毛……不许动他!谁也不许动他!!”
柏啸青听到她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额头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视线,和瞬间满溢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形成两道红血泪,沿著脸颊淌落。
“大娘,我们知道您一直把他当儿子,怕您受不了,这次行动都没敢告诉您,可您不能这样啊!”几个青年上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阿留架住,“您老糊涂了吧,他可是叛国贼,您忘了,您亲生儿子是怎麽死的吗?”
“我呸!”阿留朝对面的青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再怎麽糊涂,天天听你们念叨,柏啸青叛国的年头还是记得清的!他叛国那一年,是建纯十年……我儿子在建纯九年就战死了!你说我儿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我才不管什麽天朝金摩,什麽国贼家贼!我只知道,这半年来,他是真心把我当娘,我也是真心把他当儿子!”
阿留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柏啸青耳朵里。
他的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再没有反抗的能力。
此刻却觉得,心头一片空明灿烂,就算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世间毕竟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