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能感觉到新升未满的明月把我的脸照得变了色,口气不自觉严厉起来:“绿萼,你说什么?”
绿萼低头噤声,却不肯告罪。我俩在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宫墙之间冷冷对峙,众人都远远的不敢上前。绿萼咬着唇,忍住不哭。我竟不知道这些年我不在京中,她对我的怨气竟如此之深。这也难怪,我不在,绿萼一个人要应付母亲的抱怨,还要时常入宫代我看望玉枢,自是承受了不少怨气。她背负着我一走了之的惭愧和困惑,必定心力交瘁。我叹道:“你回听雪楼吧,一会儿和姐姐一道去延秀宫。”
绿萼一转身,泪水顿时滚落。青裙如烟,散出一地红尘。她仓皇失落的背影像一抹无力回生的幽灵,无声跳跃着,越来越暗,终于消失在济宁宫的后门。我无奈地想,也许她早该嫁人了,却为我蹉跎至今。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怏怏不乐地来到延秀宫,我勉强撑起笑意。这五年过得太过逍遥率性,牵动唇角,竟微觉生硬。我几乎忘了,整日挂着礼仪与程式的笑容,正是我沉浸半生、习以为常的日子。今夜反倒不惯了。
我本以为我是来得最早的,谁知慧太妃比我更早。
因慧太嫔数年来在济慈宫服侍太皇太后有功,且一直安分守己,于是高曜晋封她为太妃。连月劳累,慧太妃的脸又长又尖,昔日灵动的丹凤眼因着数年的修炼,沉寂如一潭死水,甚至见到我这个仇人,亦兴不起半点波澜。她像我八年前初见时一样,身着银绿色衣衫,既淡雅又不失华贵。我与她彼此客客气气地问了安,便各自落座,相对默然。
不多时,华阳长公主与祁阳长公主来了,后面跟着正四品女典封若水和正六品女校龚佩佩。华阳已是十五岁的娉婷少女,一身海棠红蹙金玫瑰长衣,正是当年陆皇后最喜爱的颜色,又有几分升平长公主的高华气度。她的眉眼有高思谚的英气,口鼻似陆皇后的柔和,虽并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却神采飞扬,令人一见倾心。祁阳长公主十三岁,亦身着红衣,只是跟在姐姐的身后,静默无闻。
我连忙站起身,上前见礼。华阳目光明亮如剑光,笑着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仿佛在找寻猎物身上的弱点。当年华阳躲着我也许是因为几分惧怕,如今的华阳,却是无忧无惧了。“原来是玉机姐姐回来了,当真是好。怎不早进宫来?彼此当多走动才是。”
彼此多走动?何等讽刺。
我恭敬道:“微臣游荡江湖,荒疏岁月,恐不谙宫廷礼仪,失礼于各位娘娘与公主。”
华阳笑意明快,“正因许久不回,玉机姐姐才要早些进宫来才是,如此方不至于生分。”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教训得甚是,微臣领旨。”
华阳淡淡一笑,拉着妹妹的手,远远走开,飘然落座。龚佩佩本想上前寒暄两句,因祁阳长公主走开只得作罢。
封若水上前行了一礼,笑道:“姐姐总算回宫来了。”只见她一身象牙色暗云纹对襟窄袖长衣,袖口露出窄窄一段青灰色的衬衣,似高天上飘着几朵泫然欲泣的云彩。秀发蓬松,只簪了一枚翠玉珠钗,凝练而飘逸。
我笑道:“妹妹一切可好?听说妹妹在文澜阁教皇子公主们读书,宫里连侍读女官也不用请了。大家都尊称妹妹为学士,妹妹果然成了宋若昭一般的人物。”
封若水笑道:“多年不见,姐姐一见面就打趣我。”
不一时,昱贵太妃、沈太妃与淳太妃带着孩子们都来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濮阳郡王高晔已经十岁有余,几乎与母亲昱贵太妃等高。三位太妃保养得宜,与往年并无不同。三人都淡淡的,带着宁静慈和的喜悦笑容。玉枢带着三个孩子和乳母丫头,浩浩荡荡地最后才到。当下昱贵太妃与玉枢坐在上首。昱贵太妃以下依次是淳太妃、沈太妃、华阳长公主与龚佩佩。玉枢以下依次是我、封若水与慧太妃。祁阳长公主随华阳长公主一处,其余皇子公主都随母亲落座。
第八章 未盛之明
时辰到,帝后并肩上座,贞妃李芸坐在高曜的身侧。高曜一身浅墨色银丝龙纹交领长袍,束着墨玉冠,乌发下一张脸略显苍白。笑容满溢之时,显现出他的母亲思幽皇后裘氏的轮廓中特有的硬朗。高曜如今是二十岁的青年,君临天下已有五年,转眼又做了父亲。裘皇后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高曜与柔桑并肩落座时,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高思谚和周渊一同来长宁宫灵修殿看望高显和高曜时的情景。夫妇二人并肩坐在榻上,笑吟吟地听高显和高曜两兄弟各自夸耀。高显顽皮,还故意藏起了父皇的龙纹白玉佩,高思谚一笑了之。那时裘皇后还是皇后,锦素踌躇满志,我却为乳母王氏烦恼不已。十五年的时光,便这样过去了,座上璧人已换做高曜和柔桑。
我是真的老了。只要我一坐在宫中,总会觉得最初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柔桑身着浅秋色重练广袖长衣,挽着绛紫披帛。鬓发如雾,疏疏垂下几缕赤金流苏。虽没有盛装,质朴沉稳中,却更见高贵端庄。年轻的好颜色如黄昏的天际透着最后一丝日光的流云,藏也藏不住地光彩照人。
众人行礼罢,乳母便将皇长子抱了上来。柔桑接过,抱在怀中。高曜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束。”话音刚落,高晔和真阳等五六个小孩子便忙不迭地围住柔桑,贪看她怀中的孩子。孩子们第一次看见才满月的小小婴儿,都十分新奇。真阳、寿阳、溧阳三位公主更是忍不住去摸孩子的脸。寿阳远远向玉枢道:“母亲,皇长子身上好香。”众人相视而笑,席间顿时欢快起来。
贞妃李芸一身紫灰衣衫,依旧以淡青绢纱遮住口鼻。她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一旁,目光却伸得极长,关切地望着柔桑怀中自己的亲生儿子。贞妃虽是生母,孩子满月,却须在嫡母的怀中受贺。
皇长子睡得正好,忽然被吵醒,不情愿地大哭起来。孩子们被吓了一跳,一哄而散,依旧回到母亲身边坐着。高晅与真阳飞快地占住玉枢左右,寿阳腿脚慢,观望了一阵,竟在我身边落座。我甚是欢喜,忙令乳母把寿阳的杯碗放到我的面前。
柔桑柔声哄劝,轻轻摇着臂弯。不多时,皇长子便安静下来。于是依旧交给乳母,带回侧殿歇息。高曜赞许地看了柔桑一眼,目送皇长子下去,这才感慨道:“今日皇长子满月。可惜皇祖母竟没等到这四世同堂的一日。”
柔桑道:“陛下所言甚是。若皇祖母能见到皇长子降生,说不定病就痊愈了。”
高曜叹道:“本想请皇祖母为皇长子赐名,不想皇长子竟没这个福气。”
柔桑笑道:“今日良宴,就请陛下亲自为皇长子赐名吧。”
高曜抬眸望一望天,光灿灿的大半个月亮把他的眸子照得晶亮:“今夜月色甚好,就取名为朏吧。月出为朏,皇后以为如何?”
柔桑一怔,微有赧然:“月出为朏?臣妾惭愧,读书不多,这个‘朏’字有些便不大认得。还请陛下赐教。”
高曜笑道:“宫里现放着一位女学士。皇后还是请教封大人的好。”说罢伸手一指封若水,众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扫了过去。
柔桑笑道:“请女学士指教。”
封若水从容站起,屈一屈膝,微笑道:“陛下圣明。《说文》中说,‘朏’,乃‘月未盛之明’'25'。光明柔和而未满,有‘进退之利,屈伸之用’'26'。南朝就有一位才子叫作谢朏,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其祖父太常卿谢庄曾抚着谢朏的背道:‘真吾家千金。’'27'‘千金’喻于人便从此来。微臣窃以为,皇长子名朏,寓意极好。”
柔桑笑道:“果然是光明柔和的字眼,更难得的是合乎情境。皇长子名朏,日后念及,便总能想起今日众人在月下思念皇祖母的事。皇长子朏日后定是个孝顺孩子。”
高曜笑道:“皇后所言甚是。”
于是众人纷纷举杯,贺皇长子满月得名。高曜这才转头望一眼芸儿,目光中充满感激与怜爱。一抹酡色沿青丝绢纱蔓延开来,慢慢侵染芸儿的双眼。她低头泯去泪意,眼中只剩喜色。
席中无酒,几番觥筹交错,水越喝越冷,人也渐渐淡默下来。月亮升得高了,整个夜空张开光的羽翼。高曜用银签掇起一片雪白的梨,仿佛凝了一臂的月光。他看向我,笑道:“玉机难得入宫饮宴,不若说些各地见闻,以助谈兴。”
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