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这样。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不管你做什么。当什么,怎么样,可以给我什么,夺走我什么,就要一直这样下去。”我把脸靠你在肩膀上,说。
那个星期三,上午。我走在路上,随意地四处看。冬天一有太阳,人们就把很多衣服拿出去晒。衣服相互碰撞,谁也没听到声音,它们成群结队从我眼前滑过。这个时候,妲妲跑过来,对我喊:“小朗,你怎么还在这里啊!秦则被人架到医院去了!”“去医院干什么?”我奇怪地问。“去检查HIV呗!”妲妲说,这个海岛上的人好象一夜之间都深谙病理。
…
像圣人那样歌唱(9)
…
我腿一下子软了,得扶着妲妲才能走。路上的人都木着脸,我前所未有的冷。
医院有很冰冷的白色,我不知道你怎么走去的。你骂我胆怯吧,我不要知道。我趴在铁窗子上,随便问一个医生。我嘴唇哆嗦,好容易把话问清楚。可他们说你走了。大家都在看我。我知道。我真恨他们,因为他们看你,肯定比看我要厉害千百倍。出院门的时候,有个戴口罩的老头拿着扫帚扫我的腿,说:“脏东西,出去!出去!”我摔了一交。
告诉我,你想什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你问我。
我要出名。我要钱。——我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侮辱你。
你要怎么出名呢?
不择手段。
经由黑暗么?
我不怕黑暗。我就怕黑暗不纯粹,伤害了在黑暗里想光明的人们。我梗着脖子说。
你笑起来,说我像个武士。你远远地把我紧握的手掌拉过去,把它掰开:“小朗,我相信在任何的方向上,我们都可能不得不接受黑暗的条件,跟它走,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向往光明,向往那些宽容和广大。事实上,对于这种黑暗的容忍本身也是一种宽容。但重要的是,内心的灯无论如何不能灭。”
你转身从杂物间拿了铁锤和钉子回来,坐在刚才坐着的那个地方,一下下敲打坏椅子。当铁具和木板碰撞的声音停止,四周立即完全安静了,除了这个,原来并没有什么惊动它。你沉静的工作着,这个神情是你所特有的。我脸上满是干枯了的泪痕,很难受,但又觉得幸福,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冬天的夜晚冷寂极了,酒吧里没有水,没有电。我缩在我的大衣里。海里的风像个醉鬼跌跌撞撞爬上岸,左突右撞每家每户的门。门像被人用脚大力踢着,余音战抖。我半梦半醒听着无尽又无尽远的地方门次第响动的声音。每一秒钟都觉得自己站起来,走到你的身边,把脸靠在你冰冷的脸上。但下一秒钟,我发现我还手脚冰凉地缩在这个小包厢里。有一段时间,真的有人猛然大力凶猛的敲门。你不理会他,好象睡着了。我侧耳倾听,你在我左近,我就不那么害怕。
“像要小文那样,彻底地要我一回吧。”等他们走了,我摸黑走到你身边,说。
你假装刚醒过来,伸伸懒腰,这多少伤了我的心。我对自己说,我是想慰籍你最本源的孤独,而想用最激烈的生命力来燃烧你。但一靠近你,我才知道这些话简直是臭狗屎。我就是想要你,想和你靠近,想毫无阻隔地和你融合——用这样的方法打破你平日高蹈但飘飘似仙的思想和语言,多么一针见血。
你躺着,没有拒绝我。我俯下身吻你,口齿相交,我尝到你嘴唇的味道、进而是牙齿、舌头和唾液。但都不是你吻的味道。“慢慢来。”我抽空对着你的眼睛小声说。你慌张极了,像个孩子一味只想讨我喜欢。
可我不要你这样,我只要你身体真实的声音。因为我想最大限度地贴近你。唉,这样的想法让我快乐极了。我简直可以纵容你一切,但又不断要求。我克制不住自己这样,或者那样,或者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只能互相微笑。
黑暗中我们可以贴得那么近,是很奢侈的事。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仅仅因为我们是两个人,肌肤相交、亲密无间。我从来没有想要过谁,那么直接利落,那么热烈坦然。单单这个就让我觉得好极了,我这才知道我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女人。
“对不起。”你喃喃地说:“我真恨我的身体。”
我们颓丧地坐起来。
“再来一次吧,”你建议:“我可以的。”
但我不动。
“小朗。”你看着我的眼睛,充满绝望。我不要你为难自己。
为什么你那么可近又遥远呢?和文学一样。我突然觉得这是注定了的。
“秦。是我不对。我还是个普通的女孩;被天与地夹着;我可以崇高;也可以像刚才那么琐碎。”我说。
…
像圣人那样歌唱(10)
…
你拼命地摇头,“该死的崇高!”你骂道:“我想要你,真的想。”
我知道你想。我也知道你不能够。因为我觉得你好,我连这样的不能够也觉得好。我抱着膝,把头埋下来,独自微笑了。
人们认为世界上有某种感情必须有终点,经由悠长又悠长的路,最后把彼此肉体锁在隐蔽的充满迷幻温润快乐的屋子里。但我们不着急,我们慢慢来,在路上采朵花、看看云,幻想对方无限的可能。后来呢?再后来呢?唉,我原本以为欲望是没有的,但我看到它确有其事。我不知道后来会如何。我只是深切地简单地,爱你。
我再也不写诗了。早上散步回来的路上,你对我宣布。海上有漫天的雾气,好象一昂脸就会打湿我们的脸,那时候说话挺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突破不了自己——你说——你没发现么?我一味走到形而上的路上,一脚踩在虚空里,缩不回来。
我不明白。
小朗,我不知道文学最应该用什么方式存在。但我不喜欢我的方式,毫无头绪,飞来飞去,自我欣赏。小朗,地球还有引力,我们还必须面对一个社会。
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再解释下去,“只剩下你了,小朗。”
我求你不要退缩,不要留下我。我孤独极了,你是我倚靠的墙。
小朗,你说得不对。你没有倚靠谁,你对文字的爱才是你的倚靠。你可以失去任何人,但你不能失去文字,你爱它,因为它你才觉得生命有意义。这和任何人息息相关又全然没有关系,难道不是么?你说。
我沉默了一会,承认了。
所以你多么强大。比我有希望——你又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但我能体会你。爱,但无法完美,你就选择放弃了。我不愿意这样,我要一个劲狠命爱下去,直到我死为止。
“我爱语言。”你最后对我说,流下眼泪。
从沙滩回来,推开酒吧的门。我就大声尖叫。你捂着我的眼睛,不叫我看。你用尽全力把我拖到酒吧外面去,“去走走!去走走!会好的!会好的!”你对我说,把我丢在马路上,转身冲进酒吧里,反锁着门。
“秦!”我在酒吧外叫你,大声地叫。绕着屋子跑。他们把东西都砸破了,我不知道你还在里面做什么。这是你的地方,你的心血,我们私下曾经自诩是海岛文化集中地。多么可笑,海岛上的人把它砸了。我想,心灰意冷。从桂花树边的窗户缝里我只能瞥见那副高高挂起的莫罗版画《色雷斯姑娘拿着俄耳甫斯的头》。那是你曾经和我说起的故事,你记得么?耳甫斯被宙斯用雷击死,色雷斯姑娘因听不到他的琴声而痛苦不已。后来终于找到了他的头颅与遗物。
“秦。”我喊你:“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