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他问我。
因为你喜欢我,真心对我好。我吐吐舌头说,你还带我去蹭饭呢。
“小朗。”阿三在恍惚暗淡的日色中看看我,“我爱语言,爱文字。”他说,语气缓慢,
可是我立刻把头低下去,浑身打着哆嗦。这绝非因为冷,而是一种奇特的感觉。“阿三,你听说过杜尚的作品么?一扇同时处于开关状态的门?杜尚在两面呈直角的墙上各装一个门框,如果门和其中一面墙的门框分开——打开这边的门,那么另一面墙壁上的门必然关闭着。你有了另外的事业,你成了叛变者,怎么还可能把所有的一切奉献给语言呢?你不爱它了,你关闭了它。”
“我十几岁的时候,参加考试。我们家为我买了个书桌,这已经是近乎奢侈的待遇了。我一读书,全家的人就不敢动,光在床上躺着。他们连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他们想我读书,读越多书越好。这不是想我写出什么好小说好诗歌,他们要我生活好,小朗,你知道么,生活?”阿三问我,我咬着嘴唇埋下脸。
“有段时间,我老看书,不工作,得罪了领导,被下放到山里。那里的人真穷,用松明照明。晚上聚在一起聊天,说起一个人,他不干活,光写东西。写了一辈子的诗,用麻袋装着,时常背到当地文联,对着别人朗诵。他儿子很小就饿死了,他妻子也病死了,剩下他一个。我看过他写的诗,那算什么诗啊,连语法也不通顺。我不想和他一样,我得好好生活。何必故意把自己和生活搞得那么对立?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阿三瞪着我,他又笑起来,说:“小朗,你很极端、很锐利、很年轻,我相信你很快会在全国打响,你的所有努力都将得到最有力的证明,你的所有实力将为文坛输入崭新而壮大的力量,而我,将在这小小的角落看着小柯朗,喝酒、高兴、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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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纸船去航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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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看他的脸庞。月亮出来了,太阳还拖延着迟迟不肯落下,他的脸一边黑暗一边明亮,我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好吧,等着瞧!”我气咻咻地说,朝秦则的酒吧不错脚地跑去。
“小朗——”阿三在我身后大声喊。
“干吗?”
“你跑步的时候辫子尽往上翘,像旗帜一样。”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朝坡下走。我怔怔看着他,他手臂随意在身后摆着,影子游移,如此这般春风得意。
立在沙滩上,我和爱徽、小四奋力支着帐篷。何霁文吐了口痰,恨恨地说,秦和阿三怎么都不来?二两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实,他看看天色,担心极了——这样冷的天气露营,会吃不消的吧。我看着二两的神情,几乎爆笑出声,可是一张嘴,风会灌进一口沙。小四凑近我,他说我们用力不匀,撑起来帐篷摇摇晃晃。怎么办呢?我问。“小朗,你瞧着,我一定要抽空上了幺一那个女人!”小四答非所问,他对我指指自己的胯下,目光炯炯。
难道幺一比我年轻漂亮性感么?我毫无道理地忧郁地想。幺一从远远的海水边上踏着沙袅娜地走回来,这时候正把手放在二两的胸口上:“你摸摸,你摸摸。我最受不得冻。我冻坏了会变成雕塑,永远立在这里忧伤地看着你们。”我觉得这是十足的恶毒咒语,估计二两和何霁文也吓得半死,于是大家一致决定取消露营计划。
回来的路上何霁文脸色阴沉。他大力敲开小卖部的门,口气生硬地买了瓶酒,拇指插在瓶口,提着晃悠晃悠朝前走。后来他终于回过脸,苦笑着,说:“二两老师,给大家说说投稿的诀窍吧。”
“诀窍?嘿嘿,倘若你根本不认识编辑。最好的方法就是取个有意思的笔名。投稿给男编辑就叫个女里女气娇柔的名字,投稿给女编辑就直接告诉她你长得高大英挺。这就是文学青年的挑战和机遇啊!不这样,怎么冲得出去?你想做卡夫卡么,你要认真想想。文学界不是那么干净的,文人不能用道德衡量呐!”二两笑咪咪地把嘴从围巾里露出来,说。
“总之十有七八的编辑都是坏人!”小四喊起来,“以二两老师为代表!”
这次二两没有反驳,他嘿嘿地笑几声,于是大家跟着暧昧地笑起来。
“关起门来,就是一篇文章了嘛。“小四嗲嗲地摆了个姿势,二两翘起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下,说他没个正经。
他们还议论一个编辑——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呢?文学女青年一抓就是一大把,愿意的人多得不得了,可见不开窍。爱徽赶走几步,立在路灯下,跺着脚捂起耳朵,说:“你们怎么这样说呢?”他们就齐声回答,唉,反正还不是这回事,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是一次,两次也是一次嘛。
路上静悄悄没有人,我觉得我们发出的声响实在大极了。拐过一个路口,对面巷子里有扇木门轻轻打开,一个头发凌乱的十三四岁小姑娘探出头扔垃圾。她惊慌地打量我们一眼,很快把门合上。我在他们的笑声间歇中听到小姑娘木屐“喀吱喀吱”匆忙跑进屋的响声,我甚至听到她咬着舌头,边喘息边用土话抱怨着:“奶奶,奶奶,有好多岛外人在外面走,吓我一跳。”
他们还在笑。
爱徽说,小朗,小四哭了。我吓了一跳,问她,你怎么知道。爱徽吃吃地笑,说刚才没朗诵完诗,就被人嘘下台,怪丢脸。他到这里要酒喝,我看见他眼睛红红的。
他平时飞扬跋扈,天不怕地不怕。我悄声咬爱徽的耳朵。
他活该!爱徽狠命抹着吧台的桌子。
等幺一读完诗,也会有人嘘她下台吧?我问,二两呢?阿三呢?他们都会哭吧?这样是不是证明他们的文字不好?
我不知道。爱徽回答说,不过他们都是有钱人,靠文字赚钱不靠文字赚钱,都活得好好的。爱徽边说,边提高她的裙子,小朗,你瞧,天冷了,我想要双长统靴子,高到膝盖,意大利真皮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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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纸船去航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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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推推我,小朗你发什么呆?
武侠小说上说,每个人都有命门,一击即倒。那么,什么是打败我们的七颗豌豆呢?是生活么?是文学么?
你在想什么啊?爱徽笑起来,她的眼睛黑漆漆。小朗,她小声告诉我,我连孩子都没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败我。我会像童话所说的那样:永远快乐地活下去。
酒吧还很热闹,我睡眼惺忪地扭开门走出来。把手里的空啤酒瓶垒好,放在对街红色的垃圾桶边。我看见小四,他靠在刺桐树干上,远远看上去是团黑乎乎的物事。
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晚上刺桐花会啪啦啪啦往下掉,要砸昏你,明天早上才能找得到呢。
没关系。他有气无力地说,把烟头一巴掌拍灭在树干上。
怎么啦?我问他,边坐在地面凸起的树干上,掏出一节甘蔗放在嘴巴里咬。
他们看不懂我的诗。他说,我真够倒霉,我对上司忠诚,他说我挖他的墙脚;有一次我和女文友出去,我的结拜兄弟却认为我的不忠,还当成一件趣事在朋友圈和老婆们的聚会中传播。其实我没干过多少女人,很少,非常少。
为什么别人看不懂你的诗?你应该自我检讨。我尽量温和地说。
因为思想!我写诗的时候,写几句,就把它们所有顺序都打乱。我讲究人思想的无规律性和跳跃性!小朗,你知道么?只有我掌握这个秘诀,但我太寂寞了——小四真的哭了,他蹲在我身边,双手捂着脸。他大力抽动鼻子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恐怖和肆无忌惮。
有那么一刹那,夏天时节酒吧里那个男人的影子像闪电从我脑海里一晃而过。我眨眨眼睛,痕迹依然停留在视网膜上——我太寂寞了,我想,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