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车站上车的人不多;列车停靠十五分钟后就离站了。有人敲了一下门,女列车员出现在车门口,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涂油抹蜡,西装笔挺,红皮鞋,拎着一个贼亮贼亮的皮箱。他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包厢,用浓重的广东腔朝列车员说:“搞错了吧!”
“没错,你看。”列车员指了指包厢号。
他朝我努了努嘴。
“啊,这是列车长一个亲戚,暂时在这儿坐一会儿,等下再安排。”
“不行,你把列车长叫来!”
这回他不是广东腔了,而是我十分熟悉的南海省口音。
列车长闻声赶来说:“老板,请原谅,一会儿济南站有人下车,小妹就调过去,今天旅客太多了。再说,你也只有一个人。”
“我一个人?这四张车票我全买了,是北京站就买起,我到天津看一个朋友,我就要一个人坐!”
“列车长,那我走,我去外面坐。”我拎起旅行包,真后悔没买票。
“别价,人家老板大量好商量。”列车长殷勤地把男旅客的皮箱拎进门摆在铺上,又拂拂床、掸掸窗,让男旅客坐下,然后附在他耳边说,“这是我们局长的亲戚,一会儿我就安排她到其他房间。”
“局长,哪位局长?你们北方局几位局长我都熟悉。朱副?马副?牛副?”
“哎呀,让你猜着了,就是马副呗。”列车长顺水推舟。
“马副够哥们的,基建工程的木材全是用我们的。”
“这么说是自家人喽!”
“那可不,以后碰见马副代我问好。”
“一定一定。小妹,这是马副局长的朋友,我们不打扰了……”列车长朝我使眼色。
“别价!既然是马副的亲戚,那也是我的亲戚,小妹坐下。到哪里呀?”
“到江城。”
“啊哟,江城,‘契弟’江城。”
“契弟”是江城的一句方言,我听宝说过,是一句骂人的话,意思是淫乱不堪。
“小妹,算你运气好,大哥高兴,你就陪大哥坐这一趟车,你这张票我出了。”
“老板真大方,肯定是发大财的。”
“哪里哪里,大财没发,小财发点,够吃够喝的……”男旅客趾高气扬,大声讲话。
隔壁车厢有人探头喊:“声音轻点好不好,赚几个小钱在这里‘腔宽’!”
“腔宽”也是江城的一句骂人话,宝也曾对我说过,意思是说大话,不实际。
“轻个鸟!你们江城人都是‘契弟’知道不知道?”男旅客朝隔壁车厢骂过去。看来他不是江城人,听口音是卜城人。
隔壁包厢有两个男人冲出来喊:“有种的出来,别躲在房间里骂,你奶我操,卜城人。”
原来男旅客是卜城人,宝也给我讲过,南海省的卜城人在全国经商,精明绝顶,被称为“中国犹太人”。
男旅客一步跨出包厢,捋袖拂脸,准备打架,那架式与他那一身笔挺的西装实在不相称。好在列车长身高马大,女列车员咧咧嚷嚷,才把三人劝进包厢。
男旅客气鼓鼓地说:“我最讨厌这些江城人,最势利的小市民!”
“老板,你跟他们计较什么,他们是看见你这一身派头嫉的。”列车长假意奉迎说。
“我不与这些小人计较!”男旅客掏出一包中华烟,抽了一支递给列车长。列车长连说不会抽,婉拒了。
列车长转向我说还不谢谢大哥?
我说谢谢大哥,男旅客说别客气小事一桩。列车长再次谢过男旅客就关门出去了。
包厢平静了下来,男旅客开始炫耀地整理行李物品。他从皮箱中拿出便携电脑、茶叶、口杯、书籍、零食,顺手扔给我一包南海省出产的大橄榄,头也不抬,似乎是上帝的恩赐一样。我不好意思地接住,说了声谢谢。
他打开电脑,我看出他是不熟悉装熟悉。他用右手中指敲键盘,那中指又粗又大,他仿佛生怕键盘不听话,一边骂“操”,一边用力敲,我担心他要把键盘戳穿。
“你别使那么大劲。”我边吃橄榄边说。
“嘻嘻,这玩意儿我刚学。”他倒是很坦白。
“你玩什么游戏?”
“什么都玩。”
“你要学会用双手敲键盘。”
“那玩意儿太累。”
“我教你好不好?”
“好……”
我坐到他旁边,手把手教他。他笨拙地跟着学。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出身的?”
“你不是老板吗?”
“我是打石头出身的。”
“嗬,还真看不出来。”
“包装的。”他指着自己一身西装革履,“现在做木材生意,过去看过性病。”
“你是南海省的卜城人。”
“嗯。”
“‘中国犹太人’。”
“嗬,你也知道?”
“我朋友说的。”
“过去我们以为犹太人很坏,出卖耶稣,其实耶稣也是犹太人,一说我们是‘中国犹太人’我们很反感。现在知道犹太人很精、很富、很厉害,说我们是‘中国犹太人’我们很高兴。小妹,你是哪里人?”
“我是江西人。”
“江西老俵。去江城做什么?”
“朋友出了点事,去看看。”
“什么事,大哥能不能帮你?”
我警惕地看着他:“你我萍水相逢,才认识不过几分钟,你怎么想帮我?”
“嘿,什么叫江湖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反应比电脑还快,凭感觉嘛。我看你小妹很顺眼,绝不是坏女人,不就给了你一张票吗?”
“说的也是。喂,我正想问你,你一个人干吗把整个车厢的票全买下来,多浪费呀!”
“嘿,我是想体验一下坐专列是什么滋味。你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出差都是坐专列,我当然不能包整列,包一个厢总可以。飞机坐腻了,换换口味,体会体会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怎么排场的。车厢包了,就缺个张玉凤,你来当张玉凤得了。”
“哎呀,你可不能祸害我呀!”
“你,就你这样子,还达不到我祸害的水平。”
“为什么?”
“你这相貌不入流。我玩的都是模特、歌手,至于明星吧,一时还攀不上。不过我师傅那糟老头,要的都是明星。”
“别吹!看你那熊样,”他真有点像狗熊,个子又高又大又胖,样子又笨,加上大背头,“真有模特、歌手看上你?”
“她们不看我看钱呀!这年头有钱什么办不成?我们省那个走私头,不是把全国最出名的明星都搞上了?”
“真的?”
“别看我这熊样,北京部长家,总后首长家,我可以随便进出。”
“哎哟,那我朋友的事,说不定你也能帮上忙。”
“什么事,尽管说。”
“什么事我现在说不清楚,反正被‘双规’了,要到江城问问才说得清楚。”
“贪官,肯定是贪官。拿了多少?”
“别说那么严重。我那朋友确确实实是个好人,好干部。”
“他做什么?”
“是一个集团董事长。”
“那肯定的,不是贪污就是受贿。喂,你朋友多大年纪了?”
“他……”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五十八这个岁数,刚才要是说是我亲戚就主动了。
“嘿,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