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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歌又拿起一杯,递给他说:“我母亲多饮‘蜀地云绿’,这茶不甜不苦,茶味淡淡的。
皇帝浅尝一口,不禁奇道:“这么寡淡的茶,你母亲竟喜欢?”
“母亲是妇人,持家有道,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平平安安地和家人在一起。平淡如水,细水长流,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狂风暴雨,这才是她想过的日子。”
“乐夫人淡泊安详,于平淡处见智慧,让人佩服。”
乐歌又递上一盏茶,头上的簪环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摇动,簌簌作响。
“每次我想起兄长,都会想喝这茶味浓郁的‘武夷岩茶’。兄长是磊落爽朗之人,才学出众,仪表堂堂。他志向远大,不甘平庸,最羡慕的是那些浴血沙场的出征男儿。”
“你兄长和宏远倒是差不多的性子……那你最爱什么茶?”
她明眸似水,如能照人,春山般淡逸的峨眉,微微蹙起:“其实我们一家人都不怎么爱喝茶,却常常围坐在一起茶叙。只有在茶叙时,父亲才会忘了自己是太傅大人,同我们说些往常都不会说的笑话。我会和兄长拌嘴,也会同他一起弹琴吹箫讨母亲喜欢,而母亲则边做绣活便看着我们笑……只是,这样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了!”
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背上,灼得他手上、心上隐隐生痛。
“我总是在想,若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定会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又或许,让我和他们一起死了……”
“不许说傻话!”皇帝拽紧她的手,将她搂在怀中。
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令她面色苍白,气喘微微。他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去抚她的背,目光温和而专注:“好点没?”
“……嗯。”
他的声音沙哑温软,让她心中一颤,欲垂首不去看他,可思忖良久,她还是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夕巨变,任谁都会恨!可恨也无济于事,乐家的冤屈要洗雪,乐家要振兴,我想看到申儿有出息。若能如此,我相信我父亲、母亲、兄长在天之灵都会感到欣慰。”
“我明白,我都明白!”
乐歌伸手怀抱在他腰间,轻轻地闭上眼睛说:“我既嫁你,你就是我的亲人。”
皇帝长叹一声,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是喜是忧。
“尚隐……”
她无声地唤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既迷惘又忧伤。
月光西斜,漏进窗格,流泻一地银辉。
乐歌听说因贵陇流寇作乱之事,皇帝日日都要忙到深夜,便备下了一品汤羹,前来探望。她本以为皇帝会忙得没有功夫同自己说话,却不想他竟立在长案旁,正与张丘论画。
“臣妾给皇上请安。”
“张画学从吴中归来,得了数幅好画。来,你也一同来看。”皇帝朝她招手。
“是。”她将手中羹汤放在一旁,走了过去,和张丘打了个照面。
张丘甫一见她,很是惊讶。他多年在内廷供职,眼力见识自是不同一般,他识得乐歌身上所穿的绯白滚边素色衣裙,是凉州贡缎所裁,便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臣问昭仪娘娘安。”
“张画学客气了。”
细帛展开来,共分一幅三卷,分别是“枫桥夜月”、“湖亭碧荷”和“虎丘晨曦”,张丘的画风本是隽淡清雅,古朴巧拙,可这次却不同以往,悲放恣肆,笔意淋漓。她不禁有些奇怪,抬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如何?”皇帝见她盯着画看了许久,不禁笑问。
“简约清朗,层次分明,拙而朴、雄而美,实乃佳作。”乐歌赞道。
“昭仪谬赞。”
乐歌微微叹道:“皇后最喜书画,若她见到一定会喜欢……只是她病得不轻,近日来,连床都起不了。”
“明珠病了?什么病?”皇帝关心地问。
乐歌刚要回话,就见张丘身躯微颤,双眉深蹙,可转眼又恢复如常。
“哮症,太医局的人说,是胎里带来的毒,因宿痰伏肺,肺失肃降所致。”乐歌留心看了张丘一眼,试探着说:“因气喘不能平躺,皇后夜夜都难以入眠,人瘦了许多,臣妾看着心里难受。”
“让左狄青去看看,他惯有良方,可让明珠少吃些苦。”
“臣妾遵旨。”
说话间,王舟来报朔阳侯、白大人求见,皇帝便挥退张丘:“你先下去吧。”
“是。”
张丘走动间,身上的夏布官服略显宽大,更显得他清瘦挺拔,只是他眉间的郁郁之色,难以掩饰,让乐歌暗自心惊。一直以来她总以为卫明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没想到像张丘这般儒雅周正之人也会在御前失态。
“给皇上请安了。”韦璧比白子安快一步入阁,他见乐歌娉婷而立,站在皇帝身侧,俊眉挑起,笑道:“昭仪也在,本侯给您见礼了。”
“朔阳侯……白大人。”乐歌朝他们微微颔首。
白子安没想到她竟也在阁中,一时脚步微滞,垂首沉声道:“参见皇上,参见昭仪。”
“朕先听坏消息。”近日来,韦璧入阁言必有好消息、坏消息,皇帝还未等他开口,便先做好了选择。
“都不是好消息!”韦璧难得神情严肃,取出怀中折子,递到皇帝手上:“流寇连同乱民已有五万之众,先是烧了贵陇两地的郡府衙门,又将郡守、书吏、随官的府邸都来了个一锅端。沈叶被押解入京后,贵陇驻军群龙无首,两名副将本就是面和心不和,现下好了,各自拉扯出两支队伍……乱军眼下正往南走,过了遂岭,就要到滇水了……”
皇帝一目十行,将手中折子看完,猛地将其掼在御案上,冷笑道:“贵陇之乱,恰好趁了滇南王的心!看来我们收拾沈叶有些过早了。”
白子安点头道:“沈叶虽贪鄙成性,但治军打仗确有两把刷子,有他在贵陇守着,朝廷虽损失些银子,却能镇得住流寇和乱民……不如还是先把他放回去?”
“不行!”皇帝态度坚决:“沈叶伏法之人,轻易放回去,朝廷颜面何存?”
“朝中并无将才可用,若宏远去……”韦璧话到嘴边,忙咽了回去。
“宏远请旨。”白子安上前一步道:“请皇上允我去贵陇平叛。”
皇帝正在踌躇之间,在一旁听着的乐歌突然开口:“白大人不必去,去了也没用。”
“昭仪莫不是小瞧宏远?”韦璧斜睨了她一眼,言语不免有些忿忿。
“不。”乐歌走到白子安面前,诚恳地说:“白大人勇武精明,我岂敢小看……只是这显然是个布好的局,布局之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况且京畿重地,白大人要留在皇上身边。”
“布局?”白子安眉头微皱,韦璧也凑过来问:“昭仪怎知是局?”
这是尚安柔千辛万苦给她传递的消息,这一层她当然不能说。她转身看着皇帝,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臣妾敢问沈叶在贵陇当守军几年了?”
白子安答:“前前后后,有五年时间。”
乐歌又问:“那白大人是何时才发现他勾结流寇,虚报粮草军费的呢?”
“近日。”
“这就是了,一个总打胜仗的将军,行事一定周详。五年来他勾结流寇、虚报军费从不曾有人发现,为什么近日却被白大人查得了呢?”
“你是说他故意让我们查?故意让我们抓?”韦璧接口。
“有意还是无意,臣妾说不好。只是臣妾想着明堂之事刚过不久,贵陇恰在此时出事;有点蹊跷而已……”
“嗯——目前我国中可用之将才大多数都是邢侯门生。”韦璧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乐歌。
白子安踌躇了一下:“我详查过,此人与邢度舟并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