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似乎是突然间苍老的,花白的头发显出他几分的清癯,两眼的睿智已变得浑浊而且丧失了底气。走起路来,我总觉得他轻飘飘的,再也不是我记忆中虎虎生风的样子。话也越来越少,整个人笼罩着一层静穆,就像孤寂的山上伫立着的一尊大理石的石碑,风吹草低,更映衬出他那份孤寂。父亲含笑看着我,鼓励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讲下去,讲那大漠风光、异域人文,还有那雪山的傲然不语。
在讲述中,我一再回忆起那些谜一样的山和水,开始回想起那许多个无谓的日夜。从寻找开始,以寻找结束,终究我没有能够找到自己的目的。即使本就是没有结果的寻觅,过程本身也可以当作是一种结果,就像他们说的,我们只在乎过程,不在乎结果,“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
我发现我根本就是一个逆潮流而行的人,我要的是一个结果,我不在乎过程究竟是怎样的。所以,走过了一村又一寨,居然没有太多记忆,连照片也没留下几张。我埋头赶路,却忽略了身边的风景。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也只是为了伫立而伫立吧,风吹雨打雪花飘,他只是伫立。
父母住的还是大学里老师们分的房子,老式的两室两厅。父亲喜欢住在学校,他说外面太乱,他适应不来。他和她,就是这样,想一直住在象牙塔里,不沾染一点世俗的荤腥气。然而,学校早就是从本质上坏了的。走在林阴道上,看看那些毫无顾忌拥吻的男女就知道了。哪里都一样,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在各种领域。
记得有一个笑话说,上帝为了拯救地球,让大自然恢复到了一万年前,地球又恢复了生机,动物们欢呼雀跃。上帝要走了,动物们送上帝时又央求上帝:“您还是好人做到底,把猴子带走吧!”
人真的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吗?我不这样认为。猴子再进化一万年,仍然是猴子,它永远不会有人那样的智力和野心,它们永远也不会去想怎么样统治地球,进而进攻银河系。人,这样一种智能的动物的祖先,怎么可能是那种低能的猴子呢?
姐姐明天就要回来了。我想我也睡够了,该回自己的窝儿瞅瞅了,顺便搬来住,给姐姐、姐夫腾个地儿休息。当然,他们并不住在家里,他们会住在姐夫家,这才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姐夫家在临潼,那么,往返起来就不会很方便了。在这里,公交车一个小时被认为是很长时间,很远,但在北京就太正常了。去上班,往返三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事儿。说实话,我受不了这样的往返,一天二十四小时,让我浪费三个小时在路上,而路上没有风景,没有艳遇,没有奇遇,只有拥挤的人群散发着恶臭,简直让人发疯。然而,北京人却处之泰然,令我钦佩不已。
厚厚的尘土,堆起来应该有一簸箕,连窗玻璃上也是厚厚的尘土。记得上中学时,语文老师说过,“什么叫黄土高原?这就叫黄土高原!从嘴巴里吃进去的土,一辈子有一堵墙,那才是西北人!”这一堵墙的土,足可以掩埋一具尸体了,对不对?
窗明几净之后,更显得一屋的空寂。从窗口下望,一色枯黄。即使那青砖的城墙也似被黄土掩埋了,只显露出一个轮廓。所有的一切都被黄土掩埋了,过去、未来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刀农曾经打来电话,让我听海浪的声音,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没有骗我。我说,“刀农,你长大了,以后凡事都要自己做主了,你好自为之吧。”刀农在电话那头一直没说话,只有海浪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说,“再见了!刀农,再见!”然后轻轻挂了电话。
你看,一句“再见”多么轻巧啊,轻易就隔断了人和人之间的万千情络,轻易就否决了曾经的过往和计算过的未来,轻易得就像那阵风从来没从那海上吹来过。过去了,统统过去了,就好像这一切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第四部分:风往北吹缘分天定
2001年2月16日 晴 缘分天定
一去四年,紫烟都没有回来过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父亲说她很少打电话回来,每次都说一切都好,让父母放心。“儿女在外母担忧,能放心得下吗?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惯那里的饭菜,听说那里没辣椒的。”漂亮的伯母说。伯父在一旁劝说伯母,“孩子长大了总要学会自己走路,鸟儿长大了总要飞的,难道你能让她一辈子守在你身边啊!不经历风雨,她怎么能长大呢?”
一直很羡慕这对老夫妻,岁月可能早已更改了他们的爱情,但他们毕竟一同走到了现在。这在他们的下一代中几乎是永远不可能的了,他们的下一代也只有艳羡的份儿了。不管是他们下一代的错,还是时代的错,反正是错了的,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做父母的再怎么担忧,也是无力回天的事儿。想想便很佩服父母这一代人的坚强,他们坚强地顶过了艳遇的侵袭,还有各种各样的风暴,为的只是给子女建立一个值得依赖的、干净的世界,然而他们的子女们却毫不犹豫地摧毁了。继承来的东西永远没有自己打拼出来的东西更值得珍惜,就像一个败家子,如果他不败光父母留给他的遗产,不到穷途末路,他是不会想起父母种种的好处的,不会的。
他们给了我一个紫烟的电话,我打了,但没人接。
我想,这就是缘分吧。在缘分未到之前,我们是不会相遇的,今生再见无缘也是有可能的。命运就是这样以一种不可知、不可解的方式操纵着一切,谁都是无能为力的。
内心却很失落。时光澄清了一切混淆不清的情愫,走了那么久,身边的男人走了一个又一个,留在自己心上的,却是一个女人,一个朋友而已。而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奔走在自己的路上,无暇顾及对方的存在。
很想再重回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希望时间可以停止流动,地球停止旋转,只有你和我在清谈。
第四部分:风往北吹改变
2001年2月20日 阴有小雪 改变
时间总会改变一个人的,无论从心理上还是身体上,我们都是这样被改变着慢慢长大的。就像一朵受了孕的花,花落结果,从无到有,然后从小到大,从青到黄,成熟之后就是坠落,坠落之后就是腐烂。生活被酿成了酒,浓得乱七八糟的,其实就是腐烂造成的,就是这样。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变化可以这么大却又这么快,就像果实从成熟到坠落是在一瞬间发生并完成的,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时间用于腐烂。
王昊蓬着头,穿着一件劣质黑色羽绒服,大言不惭地坐在我对面,大口大口喝着啤酒,漫无边际地胡言乱语。
我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他笑了,露着白晃晃的牙齿,“为什么我不能是这样子?这样子又怎么了?招你惹你了?丢你人了?也犯不上吧,我又不是你老公,怎么会丢你的人呢?”
我说,“你不再是我认识的王昊了。”
他说,“你认识的王昊早就死了,不存在了!现在才是真正的王昊!”
我说,“你认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很不错,是吗?”
他说,“什么样子重要吗?你们女人怎么那么势利?不是爱小白脸,就是爱腰缠万贯的老男人,反倒看着普通男人碍眼了?”
我说,“你说话很恶心,普通男人就是你这样的吗?难怪女人不再信任你们。”
他说,“你们女人就值得信任吗?在功利面前,还不是宁愿做妓女?反正这世道是笑贫不笑娼,跟谁上床都一样。你们女人不是喜欢让男人在自己身上戳来戳去的吗?和男人有什么不同?”
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你神经病啊,你?”
他说,“原来你也是说不得实话的人?世上皆醉我独醒啊!”他又喝了一口二锅头。
我不得不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想见他呢?一个原本与自己无干的人,到底还是与自己无干!我开始庆幸自己离开了他!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成为这个样子的?我知道,这个社会改变了许多人,这个时代坏了纲常,包括我自己也不是我想成为的模样。原本我应该是那个身着水袖裙钗坐在亭榭中品茗,看万花嫣然,笑风雨春秋,调琴瑟淙淙,弄月影清姿,足不出户的小女子,却在这紫陌红尘中抖一身粉屑,拼一纸空文。可悲的到底是我们这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里有良知的人?有知,就会有痛,而那些生就白痴的人幸福了,即使在污淖中,也能保留住人性的清纯。
“你每天这样喝酒,还怎么工作呢?”我问。
“只有酒能给我灵感,我才能文如泉涌,分量不够,文章也就不够分量。这是相辅相成的。”他笑道。
“这是你的生活,原本我不该干涉,但长此以往下去,你会被废掉的。”我说。
“什么叫废掉?难道你以为你这样就不会被废掉了?生命原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怎么浪费都是浪费,有什么不同呢?生命本来就应该被浪费的。”他振振有词。
“你怎样浪费那是你的事儿,原本也就是与他人无干的。你可以毫无意义地活着,好像不存在一样活着,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