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贵妃欣喜异常,眉眼间都遮不住的得意。棠茵茵看在眼里,却只觉悲哀。
自从皇后去了骊山行宫之后,皇上便极少宠幸后宫嫔妃,时常独自一人宿于寝宫,晌午在贵妃这里喝了一盏茶,也不知为何,竟留了宿。皇上这一时兴起,倒是忙坏了伺候他的这些人,宁公公早早从元德宫取了朝服来,唯恐耽误了第二日的早朝。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坐立不安,索性换了当值的守夜太监,自己亲自守在殿外。
次日一早,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棠茵茵刚刚服侍圣上漱了口,便听到贵妃“咯咯”笑的妩媚。皇上兴致极好,自铜镜中与她对望:“笑什么?”
“你瞧这小丫头如临大敌的模样。”说着,便又仔细看了棠茵茵几眼,那刚才还慵懒的神色忽而一凛,但也只是一瞬,继而又笑道“这丫头长的倒是水灵,可愿意来给我做丫鬟?”
她还未开口,便听得皇上道:“你身边的丫鬟还不够用么,要人要到我这里了?”
贵妃当然想不到皇上会这样说,微微一怔,复笑言:“臣妾说笑呢。”
到了七月,形势越发紧张,但凡和景玹有点私交的人都恨不得进言几句,只他一人讳莫如深,到了最后干脆避而不见。乌侯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意,见了他也只是叹着气,什么都不说。
这日下了早朝,皇上留了他在元德宫。
他有整整二十三天未见她,记得这般清楚,便连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一番。她并没有瘦,面色也不错,景玹的心中竟微微有点失落。
“玹儿,他们已经在芜山等了整整一个月。”皇上摇了摇头“他竟如此执念。”
景玹回过神来,道:“父皇且放宽心,儿臣断不会置天下于水火之中。如今之计,莫如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志,兴万民之业。”
皇上叹了口气:“巍巍之业,可望而不可及,荡荡之勋,可诵而不可名。若朕能像重视你们一般重视景珃,他必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父皇……”
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纵使是帝王,也无法改变昨天的事情。
晚间的时候皇上留了太子一起用膳,许是因为这样的机会极难得,皇上心情大好,命人取了酒来,菜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太子陪着父皇,喝的也十分尽兴。一顿晚膳整整用了一个时辰,待到撤下去的时候,外间的天都黑了,太子殿下平日里极为稳重,此刻几杯酒下了肚,那玉面之上透出一些红来,媚眼如丝的握着杯子,妩媚之态叫人忍不住屏息凝神。
皇上也微醺,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襟:“朕可好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景玹放下手中的杯子,抬起头来看了立在不远处的她一眼,而后垂下眼帘,笑道:“儿臣也是。”
“父皇可是真的醉了,你出了汗,回东宫只怕要吹了夜间的风,今夜便宿在元德宫的侧殿吧。”
说罢,站起身来,宁公公上前一步托住皇上的手,问道:“皇上,现在便安寝?”
皇上脚下都没了根,显见喝的醉极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宁公公说的话,只由着宁公公把自己往寝宫带。
景玹看着皇上进了寝宫,才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明早记得给皇上备一碗醒酒的茶。”
而后便径直走向了侧殿,棠茵茵看着他虽然走的很快,但脚下似乎并不稳,心里有些着急,又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他,只呆呆的立在那里,不言语。
身边有个小太监走了过来,对着她道:“女君今儿晚上就去侧殿伺候太子吧。”
“可是我只是茶水上的御前女君……”她微微诧异“我不是守夜的。”
那小太监似乎也十分为难,皱着一张脸道:“太子爷来的时候也没带个奴才,现在正殿里的人都是要伺候皇上的,只您一位能抽出身来,便帮了我们这一回吧。”
她心里本来是想要拒绝的,可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就应了,直到恍惚的走到侧殿时,她也没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就应了。
【五·旧事如天远(3)】
【五·旧事如天远(3)】
棠茵茵从未做过守夜的职,平日里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到了下夜,侧殿退尽了白日里的暑气,夏风吹进来,素色的帷幔跟着轻轻的飞舞,她看着看着,竟睡了过去……恍惚间就做了梦,那年母亲刚殁,头七的最后一日,夜里下了极大的雪,她不听众人劝的要给母亲守夜,夜半三更,府里似乎是来了人,父亲亲自到门口迎接,她跪于灵台之前,听到声响,侧过身子,只看到那马车华丽至极,银色的雪照着那明黄的颜色,竟如故事里的神仙下凡一般。
马车上走下三个人,或者说,两个大人一个少年。
她只认得其中的一个,便是那一直半弯着腰跟在那个大人身后的宁公公,京都里皇上下了什么旨给棠府,盖由此人入府宣读。
风声鼓噪,她的手都冻红了,父亲随那三人走至灵堂,不期然看见冻得瑟瑟发抖的她。
“茵茵……”
父亲只一句话,便哽住了喉。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美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红颜远,相思苦,几番意,难相付。十年情思百年渡,不斩相思不忍顾!
不成想却是那少年走了过来,牵起跪在地上的她:“女孩子身体矜贵,莫要着凉了。”
她没见过这么美的人,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果然是天神下凡吧?
人间哪里会有这般俊美的人呢,原来戏文里唱的芝兰玉树,倾国倾城,配与他的姿容,也稍显逊色。
父亲身边的人,神色落寞,看了他们一眼,而后道:“皇儿,带她休息去吧。”
少年解下自己的裘衣,白衣胜雪,覆于她身上。那裘衣还留着他的体温,暖暖的,似有梨花香气而来。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恍如看到春暖花开。
“走吧。”
她觉得自己是中了他的仙术,不然怎么会他说什么便听什么呢?
雪地里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他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但却总是能在她落下的时候放缓了脚步等待她。雪在脚下发出声音,天地间一片无尽的银色,他们这样走着,就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走至她的闺房,少年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莫要伤心,你娘她去了一个好地方,逃脱了这世间爱恨苦。”
他说的话晦涩难懂,她一知半解,不做声的看着他。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
“棠茵茵。”似是怕他忘记,又说道“桃之夭夭,芳草茵茵。这是我娘教给我的!”
少年笑了笑,将她耳鬓边的碎发拢了上去:“嗯,你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说罢,推开了她的房门,侧过身:“茵茵,回房睡觉吧。”
她应言走了进去,无意识的关上了门,外面的雪还在下,沙沙的打在窗上,她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又推开了眼前的门。
门口的人似是没有想到她会推开门,微微诧异。
她拽着身上的裘衣,过了好久,才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天上的神仙么?”
那少年似是才恍过神来,笑道:“你看我像神仙么?”
她往日里知道的神仙极少,除了那大闹天宫的弼马温之外,就只认得玉皇大帝和太白星君。
于是拈着胆子问道:“你是太白星君吧?”
少年笑出了声来,他清秀俊美,即使是在月光清辉之下,容颜也不会显得失色,笑容里有藏不住的清气。这是长久在书本中浸润沉淀出的气质,周身有如蒙着烟气般。
见他笑了,茵茵又问道:“可是太白星君不是老头子么?你怎的这么年少?”
少年笑而不语,眼神中似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于是茵茵猜着:“你是小白星君,对不对?等到太白过了世,便由你接管,对不对?”
小白星君上前一步,挡住吹向她的风,道:“对。”
他俯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脸颊,轻柔温暖。风吹过来,院子周围的树哗啦啦作响,摇曳不停,这小小的声响在整个寂静的世界里,像是唯一的存在。他触到她的脸颊,柔软如同花朵,在他的嘴角边轻轻绽放,那触感从他的舌尖蜿蜒而下,渐渐蔓延到他的心脏里。所有风都停住了,所有的时间都停住了,只有他们二人。
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地久天长。世代绵延的青山,万古流传的河流,此间的一对佳人,也不知见证了谁的懵懂,谁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