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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这时候的话,也必定是最客观的生活经验。应该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淡然。
我伤感着问他:“可是你家不是在成都么?……你又怎会挨饿,落魄得连工作也找不到一份?……”
鱼狼呼出一口气,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只是在失学以前…因为失学所以没有学历…我后来又进了学校……我原是少年心性要想一鼓作气的直杀到成都家中去,岂知走了六天后开始泄气,其实击溃我的只是背包的一根带子崩断了而已,可是又没有针线缝上,你知道找不着,只得单手提着,像足有一千斤重。好歹走到了襄樊,是生活迫得我开始把自己对自己的承诺翻覆,于是我最终只得登上火车。你一定要笑话我逞强或者说意志不坚了……”
我说不。我的确没有。
想起一句话来:使你疲惫的并不是千山万水的路程,它只是你鞋子中的一粒沙子……
于是跟着想起我好傻,居然没听出来他上下文有问题。
我说:“可是你刚才还说,是一场雨的错……”
他说:“是么,可是击退和击溃是有区别的。呵呵,头上下着雨,你不知道,雨水顺着发梢狂流,浸遍了整张脸,而我背包带又断了,提在手中……那种感觉特别不爽……如果非要给这种不爽加上个形容词的话,我希望是‘真TMD’四个字……”
我想这家伙当真了得,这些居然没在他心里留下永久的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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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溜冰为喻,开始学的时候必一步而三跌,摔得鼻青脸肿——我感觉到意志的无奈,滑顺熟了,则想如何便如何,作势一撑,从场子这头直到场子那头,或与人配合出万千花样,一时成为场中焦点,出彩得不行。
我和鱼狼的关系也是这样,刚在山洞中相见,那时谁认得他!而几天下来,已互相厮混得极熟,玩笑戏谑之语,不必太过火,说出说是;粉拳绣腿往来作嗔而打之事,时有发生。如鱼狼慨叹,“这些个在先时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也算是关系飞速发展吧,极像了一对恋人……
第四日上,我们已均感胜利在望,苦日子到头了,话也比先几天多了一倍。三天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说话,偶有中断,甚觉缺憾,随即便拿话补上。而这一天的话,其实也只是无时无刻不在说而已,但语速成加快,珍惜时间,说话好比明明严丝合缝里面,也硬要拿了针线去穿插,感觉中遂平空里多将出一倍余话来了。
武侠小说上已经明白告诉我们,说任何事情,任何计划都会有破绽,或曰缺憾。我一个激灵之下,发现了这个定理般的经验。
我大笑道:“……鱼狼呀鱼狼,嘿嘿,谁说你聪明多智?我们逃走并非只有一条路的,你知道么?”又戏笑连连。
什么叫大吃一惊,请以鱼狼此时反应为参照。
“啊?????!!!!!!这条路是我辗转才打听到的,你说那一条怕是在你梦里吧……”最可爱的花只有两朵,一朵在采撷者的梦里,另一朵还未曾开放…………
我乃说出来:“佛不是有云,‘自何处来,向何处去’?我们自何处来啊?”似笑非笑看着他,却是夹杂了一些讥讽。
鱼狼自然也听得出来,看得出来,说:“不能把这逃离当作太理想化了。你可知这世上原本没有回头路的。来时固然有路,此路却无路。可是来时路早已没有路,这里的无路却能走出路来。你听懂了没?”
我郁闷得想说我听懂个屁……我说愿闻其详。
“你这时能‘幡然而悟’,想到‘回头是岸’,那么你是有主见不愿做了天上的风筝,线在别人手中,而飞又只能随风。但是——”
我被下面一句打得哑口无言。
“——你倒想一想,你们四人是在来时的路上出事的,可知那些人并不单单只想做这一次而已,你只道更无人去那条路上窥伺么?若往那条路逃走,正是‘才脱黄丝网,又遇打渔人’,所谓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又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这我早就考虑到了。有路何为反成无路,有荆棘封住,有虎豹守住,所以此路不通;无路何为忽而有路,扬弓挥剑开路,披荆斩棘而行,此路可通郎麝井湾——这个郎麝井湾是要加上单引号的,意思你当然明白……”
我明白。我服气。我也郁闷一下行不行啊……………………
可是我有些难过,一个大大的破绽转眼之间被冰释开来,那种艰辛之后预料中因敌人手足无措而来的快感却并没有来,那种失落不是言语可以说出的。
“疑点还有很多:一,即便一年半载那些坏人都用干粮,野味为食,一个月总是要喝一次水,用几次水的,那么附近既无水,水却从哪儿来?二,他们洗澡了么?三,他们拉撒在哪儿,自然没有专门的WC,怎么山中没有十里飘香,难道说他们的消化系统与常人大不一样,那么一个月总该有一次吧不然也太对不起人啦!嘿嘿卫生后洗手又哪儿来的水?四,最后一天出场的那些铁皮啊什么的从哪儿来的?我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来说明你有这个有多离奇!五,他们向人勒索钱财,即使有人真那么蠢蛋给了,那么要怎么样才能到他等手上,用邮局汇款,那么一地址怎么写,二如何收领?难不成说你好我是原始人我来取钱的?靠那还不如说我刷卡!去取钱穿什么衣服啊?好吧,那即使是用存到银行卡的方式吧,可是他们身在深山老林中据我所知方圆十里也没有一家银行,还是取不出来。去县城中取吧,我晕有谁敢啊不要命了。那么要这个钱有什么用啊?六,山中没个电的,你如何给我的NOKIA3100充了电的?敢情是用避雷针啊?嘿可是又并没打雷下雨——而这些是万万不敢安装电的……七,也是最后一点,那么多人共处在一个山洞也可以说叫共处一室,你怎么睡得下去的?还能得机做了那么多背着他们才能做的事?最后一天,你还能走得到这边山洞来?……”
一口气说将下来,全是我久已积聚的不解之处。
鱼狼目瞪口呆,眼核像个棉花糖那样,松散而大,良久方说:“……今年是2003年,现在是8月间。生活这么好了,各地打击犯罪活动也这么得力。大约也有一百年再没有土匪这个称呼了。那么你怎么没问一问早已湮没的东西怎么也复活了呢?可是我们偏偏却遇到了,我想兴许是运气太好了,要么就这一切只是一次纯真遭遇浪漫的幻想。至今想起来,当时三分惊怖之外倒有七分以为是走进了一场噩梦,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一切事是有是无,真正置身其中的人,又有谁说得清楚?我想当我对别人说,你相信我遇到了土匪吗,在2003年7月的一个原始丛林里?是的他绝对不相信,可是我真的遇到了,在2003年7月的一个原始丛林里。这岂非是天方夜谭荒诞不经更兼不可思议!所以对于你所说,果然好是一针见血犀得狠了,然而我只能说关于解答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想了想又说,“黑格尔有句话是对的,存在即合理。也许对某些事情,不要去想它的答案为好。如果你追寻,你会发现你给世界留下了一个难题。”
可是如果有疑问,我又怎能不去追寻它的答案呢?
我说:“难道一个也没有解答吗?请不要用摇头告诉我。”
鱼狼说:“它或许有可解,也有不可解——然而叫我来解却一无所解,我无能为力。比如你说手机如何充了电,我也不知,可是我偏偏充了。大概这就是所谓魔幻,却明明又是生活,真切的生活,真实的你与真实的我,只是那些人那些事却超出想像罢了。”
我说:“那么你也是无法解答的?”
鱼狼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