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高的示意呢?你共我抚笛时的温柔,蹀躞于田边地头的体贴,哪里去了?
头儿只是他们名义上的头儿。他岂能真约束了这一帮乌合之众的不羁的魂灵。况他亲眼见过,亲自参预了打倒前几任头儿的。他们随时拥立你,旋即打倒你,只如小孩子过家家般随意而自在。头儿并不能,也不敢管束每一个名义上属于他又不真属于他的手下,头儿在众人这儿只是一个向外推出时使用的代号而已,真正的跑龙套的倒是他,譬如头儿是董事长,这二十多个人都是董事会的成员,而无一个员工,在外做全权代表的是头儿,威风百倍的是头儿,进了门却要看董事会所有成员的脸色行事。
所以作土匪的头儿实际跟做董事长一样难,所不同者只在于称呼各异罢了。
头儿怯懦的让步了,说:“那么,大家的意思是怎样的?”人丁说:“对啦,任何事情你不要火燎屁股的抢先决定了,要征求大家意见嘛!”
头儿十足公仆样,再问一遍人丁,人丁说:“刚才某某(土匪丙)说的很在理嘛,大家说是不是呀!”自然“对”“对”之声响成一片。
我向天地祷祝:天地啊,你既屡屡顾怜于风旖,便再一次如何?风旖是宁愿死了,也不愿如此求生的。可我又不想死…
他们笑着向我走来,把我围着了一堆…景旎叫我一声“风旖呀”,立刻就遭了一顿拳脚。
我心反倒平静了。我想,天地听不到我的祷祝的。武侠小说我看得很多,没准儿我将来是继金古黄梁温之后的一代大宗师的。我想到了“咬舌自尽”,古龙、温瑞安小说中颇多这种莫名其妙,无稽散漫,但也许是最易掌握的一种死法——许多人死时脸上都凝固着永恒的笑容。我命有多宝贵,我自己知道。我自然不会随意就去死了,那也未免太看轻死生了,况且死后是一堆枯骨,成不了泰山,成不了神仙。土匪们若对我动手动脚,我会毫不考虑的挫拢牙齿,我已将舌尖卧在两排牙齿之间。若止戏谑调笑,我只故作不见,——我想我不会介意的……
“大人们干事,小孩子家的出去!”二十几号土匪一窝蜂般拥上,头如雨点,脚如落叶飘飞,唾沫似《水浒传》里没羽箭张清的飞石打英雄,
劈头盖脸,进而囊括全身的齐向五个男人飞去,一边步履不稳,风卷残云般被掷出洞外。我感到了绝望,想嚎啕大哭。天地啊,你的迟到我已不计较了,可你若熟视无睹,再不拯救风旖于水火,风旖势将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甚至咬紧了牙齿。舌头平躺在两排牙齿之间。中国继西施貂婵杨贵妃王嫱王昭君之后的又一大美女的结局真不那么好吗?阴魂赴了地府,阎王叫我择性别而投胎去,我定是择男了。
听得我哭,众人暂停了动作,向我张望。泪眼朦胧中,我见景旎冲动已极,一脚踢翻了人戊,朝我狂奔而来,口里狂呼“风旖,风旖”。我嘶叫着“景旎”也向他大步奔去。
有些像电影。
人戊已轻轻伸了脚只一勾,景旎扑地便倒了。人庚、人辛将我拦腰一拽,我脚步也便再动不得分毫。我们连最后一次的拥抱也不可得。他们已驱赶着景旎出去,令人想盖世太保之驱逐犹太人,北洋军警之驱散五四学生,大约也止如此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睡美人苏醒,全世界的活动继续,风旖继续哭泣,歹徒们继续作威作福,五个男人继续被驱赶。而我,真的是绝望了。
一瞬间,我想到了网上的泪销魂,生活中的曹景旎。我们在网上虚拟的爱情是与现实中的爱情融合了,还是被击得惨败了?古龙说一弹指是六十个瞬间,在这一瞬间里我想到了这个时时困惑着我,我却无暇想及的问题。然而它是没有解答的。那么,我似乎只得说,永别了,一切!
可知我是这么的爱你们…
目光猛地一挣,也不知几天不进食的他哪来那么大劲力。“兄弟们,我TM也是犯过事,局子里蹲过的。不远千里欲来投奔入伙儿,这样对待太不合情理了吧?”目光说。
我张大了嘴,还有心思要瞧个热闹。又一惊一乍再一呆,小伙子虽然鼻清脸肿,倒也骨胳清秀,坐有坐姿,立有立相的,哪似个凶人的样儿?
人们全一呆,动作再度停顿,竟也没有扑上去就打。
目光说:“我现在正式投靠你们,望多多提携照顾!”头儿说:“你什么人?大伙连你底细都不知道,怎么敢相信你?”
目光说:“好说,到成都市,到各县城里,去那张贴着通辑令的地方,你会看到我的大名跟相片都印在了其中的一张上面。很鲜明的写着:余笑焚,男,1970年8月14日出生。籍贯某某地。2002年因与同村人张某某争吵,持刀杀人未遂,现正潜逃。“
头儿与众人交望一眼,说:“你小子还幼稚得要命,两条眉毛都没长齐,敢说是1970年生人?”
目光的确哪像32岁的人啊,打死我也只相信他不过25岁。凭空多出七、八岁,哪是浪漫得说添说能添的?给人一眼就觑出了端倪。他虽生就一副粗犷样,倒有五分斯文气息混杂其中,明眼人都知道哪敢“持刀杀人”的?
目光面不改色心不跳,反笑吟吟说:“如果你从一生下来父母就宠得很,捧珍珠似的爱得要死,生在农村却从未摸一摸锄头柄子;上学得老师宠爱,从未受过体罚;初中毕业无所事事,入了黑社会,两年后混得个老大作;从此日复一日地到处逍遥游玩,招摇撞骗,泡吧,进歌舞厅,上发廊像吃碗面条这么简单而且频繁;有什么大事小情自己从不用出面,吩咐一声,手下几十个小弟为你赴汤蹈火亦再所不辞。大伙儿想一下,这样的人会保养得怎样,还不白白胖胖的像个学生娃子?”哦,原来如此。你此时是鼻青脸肿。那么用得着我这个比喻。花生壳无论多老多丑多不耐看,剥出来的花生米总是香脆可口的。想到这一层,我毫不以为奇了。但,设若他说的这是假的,那么这是他希望变成的人么?我当然说不是。这大约永远不得解答了。
人壬说:“那么我们刚抓了你时,你为什么却不说投奔的话来?”
我就是团浮萍,风一吹就游移来去,在东西南北四处的飘。我思路循着对话走,疑惑道,此言甚是呀,且瞧你目光怎生说?
目光似乎生气了,我不知是真的是假的,说:“我背个包,搭了车正到郎麝井湾来,路上不是就被大家绑了吗?我那包里有手机,有钞票,有衣裳呢——放心,不必怕我问你们讨要,因为那些本来就是我要送给大家作个见面礼的!——我当时说了,你们会信吗?还不打得我半死。”
我真是团浮萍,自己的事暂不用关心了,却想,此言也甚是呀……
人们都不言语了,看来目光解释得恰到好处。他们人头又簇在了一起,是商议接不接纳此人。
我看了目光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本来面目,是几团馒头花卷粘在脸上又揉烂了的面目。他说的要是真的,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坏人我都打心底憎恶的,——见我看他,目光冲我悄悄摇头一笑——这两个表情动作居然令我气为之一夺,神为之一震,再叫我憎恶他,那么我做起来有很大的难度。
我臭屁的想,目光即使是坏人,那也是为我而坏的。只有蠢笨的女孩才会有这种滑稽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