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做采风使,这就不同了,任何一个采风使的文字,都可以跨越种族的藩篱,写进读者的心里。而黑番出身的采风使又很罕见,因为这毕竟是一门很需要积累的职业,报酬又不算太高。种种原因,使得黑番们几乎不把采风使当成自己的职业考虑,但是,谭雅认为,采风使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接受过报纸的采访,她的知名度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而这有九成以上要归功于报纸和仙画。
“我们黑番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现在已经在很多地方都占据着优势,相对白番来说,但如果我们不思进取,这样的情况不会永远持续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一开始,买地的黑番,不论是人数还是社会地位都很有优势,在汉人眼中,黑番要比白番好得多了。可这样的情况,在红圈航线和女巫航线发展起来之后,便被快速地改变了。原因也显而易见——更高素质的人口,大量地涌入了买地,相比之下,只能卖力气的黑番,就显得有那么一点儿可有可无了。
不过,黑番在买地,也还保留着他们特有的优势,他们对买地的忠诚是没有人会怀疑的,所有的黑番,都是六姐和知识教最狂热的信奉者,同时他们也很勤勉,这些至少被原本的老爷们筛选过一遍的奴隶,表现要比参差不齐的非洲土著更统一得多,也更优异得多,大概是因为那些比较懒惰和脆弱的个体,都熬不过艰苦生活的关系。
于是,不知不觉间,黑番的风评,便形成了眼下的局面:非洲本土的开发,以及本土土著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但买地黑番的名声却很好,人们对他们很信任,他们的地位和土番相差无几,很多吏目队伍里,黑番一样得到中用和提拔,起码机会要比白番多。
从政,黑番有优势,从商,黑番也涌现出了一些商人,在运动这个圈子里,黑番更是大放异彩,同时也能看到,买活大学的很多专业里都出现了黝黑的身影。
但黑番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在文艺界的影响力甚是弱小,如果把运动也算进来的话,那或许还能有谭雅这样知名的运动员,可说到报纸、乐师、小说家、画家……那黑番就显得很尴尬了,黑番采风使的人数非常的少,当然,这在绝大多数已经对眼下生活非常感恩的黑番来看,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他们还远远没有被培养出什么成形的政治诉求,而是乐呵呵地充当着体力劳动者,并很快就攀升到了中流砥柱的位置:不论是种地还是挖矿、搬砖,黑番都非常擅长,他们吃苦耐劳,虽然自己存不住什么钱,有了钱总想着吃掉喝掉,但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才会不断的用力做工,不会轻易离开不是吗?
黑番往往是很受欢迎的工人,尤其是干起体力活来,更能受到东家的宠信。这些群体在政治上的容忍度非常的高,也没有什么表达的愿望,支持谭雅的,都是一些经济宽裕的少数派。
这些收入较高,工作也比较不那么劳累的群体,在城市中形成了一些紧密的小圈子,彼此来往得也很频繁,比如说,味美面包店的老板,就很赞成谭雅的说法,极力鼓吹,让吴诚去做采风使,“虽然眼下我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但当我们有话想说的时候,得有人帮我们说,让大家都来听那!”
就这样,比较有天赋,能姑且写出一些文章来的吴诚,在谭雅的大力栽培下,成了黑番在文坛的独苗苗,谭雅动用了私人关系,对《万国报纸》各方施压,这才让吴诚进入了这份报纸。她认为这也反映了白番心中根深蒂固的傲气:早年间,他们极力收敛,夹着尾巴做人,可一旦同乡陆续来此,他们的名声逐渐一好转,过去的歧视就又抬头了,不论寻找什么借口,实际上大多数白番就都还是不愿接受和黑番平起平坐,平等共事。
“只是现在他们的排挤没有那么居高临下了而已。”
谭雅对吴诚说,“不,从前那不算是排挤,那是训斥和鞭打,那是在让我们相信,我们天生不如他们,只配做奴隶。眼下的才叫排挤,因为他们勉强承认我们姑且还算是平等的对手了。”
别看谭雅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其实她并不是没有白番朋友,“就说二小姐马丽娜好了——六姐在上,她倒是她们三姐妹中最讨人喜欢的那个,她妹妹我从不喜欢,全是心眼儿,非常傲气,至于她们的大姐,那个驴子修女马丽雅——她和她的情夫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吕宋,别出现在我面前来惹我的讨厌。
不过,即使是最讨喜的马丽娜,你也得承认,她在骨子里仍然是有点瞧不起黑番的,哪怕她知道她不应该,哪怕她有好几个黑番朋友,也对我们不错,但这仍然是她的本能,白番对我们黑番又瞧不起又害怕,他们又绝不认为我们比他们强,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猎物,又很怕我们真的发展起来了,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土地富饶,前途比他们的好得多,他们生怕我们发展起来后,他们就不能图谋我们的土地了。”
谭雅的话,的确富有远见,可以轻而易举地煽动起人们的情绪,说实话,她爱好读书和思考的程度,让人很多时候会忽略她其实是运动员——而这其实是马丽娜带给她的改变,谭雅是在认识了马丽娜之后,才养成了爱好阅读的习惯。不过,她虽然会读,但却不太能写,吴诚很清楚这就是她选择自己作为丈夫的原因——她需要一个有文采的傀儡来帮着表达自己,同时,也方便她在朝夕相处中培训自己的表达能力。
这当然可以说是一种非常让人不快的操纵和利用,但——你又很难拒绝得了她,尤其是她的目的还是如此的伟大,吴诚也说不清自己对于妻子到底有什么感觉,又敬又怕,这是当然的,想要摆脱她,或许也有一点儿,但与此同时他又很清楚,自己绝对离不开她,没有谭雅的操纵,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活。
谭雅就这样操纵着他,巧妙地摆布着吴诚,让他一次次地违背自己的心意,跳入全新的领域,一如学游泳时那样,纵身跳入冰冷而让人不快的咸腥海水中。学会游泳当然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是,吴诚的确不喜欢水,尤其是海,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是的,是的,亲爱的,你说得对……”
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妻子的演讲,意识到自己鼓足了勇气所做的最后反抗,还是被妻子四两拨千斤地消弭了,吴诚悲哀地意识到,出发之日迫在眉睫,他已经是非去不可了。他有一种认命后强烈的厌倦感,谭雅所说的那些,他此行的目标——非洲的口授史诗、非洲的、黑番的文化,除了黑番自己,谁也不会在意的,在道统之外,黑番的历史和民族内核……这些听起来非常伟大的东西,吴诚也认可它的确是必要的,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就非得让他来承担这个职责。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别人去做呢?那吴诚一定也会诚心诚意地赞扬这个伟大的人,并且感恩地享受着他带来的改变的。为什么就非得是他呢?只因为他被谭雅挑选出来,推动着来充当了这个角色?
“因为别人也承担了更艰难的角色啊。”
可以预料得到,妻子必然会如此回答的,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会瞪得很大,责难地看着他。“那些政治上的责任——促使欧罗巴进一步分裂,最好继续衰弱下去,没有余力再染指非洲的责任——这些都由其余同胞担任了,我们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吴诚,除了黑番自己,有谁会如此为我们的故乡着想?又有谁有这个义务?你已经忘记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现在叫吴诚,一个彻头彻尾的,华人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名字!
吴诚有几分恼火地想,对于妻子的言论中,所体现出的那种有些微妙的立场,他则早已熟视无睹了:谭雅的话,暗示了一种危险的倾向,那就是在谈判结果上,他们的底线或许和使团截然不同。使团也许会把西非留给欧罗巴作为折冲,但这对黑番来说,是不可接受的,甚至是使团和欧罗巴之间的战争,也比这种默认的割让要来得好。
实际上,吴诚压根就不在乎西非,因为他是东非人,虽然他记不得自己的家乡了,但他说的是斯瓦希里语。而谭雅,人们认为她可能来自于南非,她的长相有些那里的特征。归根到底,西非又关他们什么事呢?为什么要为了西非的利益而放弃和使团完全一致的立场?
固然,谭雅有一大堆正当且伟大的理由等着他,但今天的吴诚,对于‘正当’和‘伟大’也都十分厌倦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出长差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离‘伟大’远一些,让他稍稍喘口气。六姐在上,每一次‘故乡促进会’的聚会在他家召开,都是一次让人精疲力竭的招待,太吵了,伟大的味道也太熏人了。对吴诚来说,他甚至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被谭雅注意到,而是成为一个会唱点故乡小曲儿的力工,心满意足地过着中低层的生活。
现在,这样的生活注定是幻想了,但离开谭雅的注意仍然是可能的。为了让妻子停下她的喋喋不休,吴诚开口迸发出了另一个禁语。“驴子修女,也就是你那位好朋友马德烈的大姐,你知道吗,今天在考核现场,有人对我说起她的事情——曾经她非常想加入,但是她没有得到许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坚信大祭司拒绝了她的要求——”
谢天谢地,这下谭雅的注意力被彻底转开了,她不再对他没完没了地说教‘白番威胁论’,而是一下从伟大的社会活动家的角色里摆脱了出来,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子,双眼发亮。
“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出于老习惯,她训儿子一样地训斥了吴诚一句,这才发号施令:“快把你知道的一切速速道来!”
第1271章 张坚信和齐爱理
“我注意到, 马丽雅修女没有来羊城港给船队送行……也许她对您的决定还心怀嫉恨,大祭司,我离去之后, 请您要小心。虽然我绝不以为马丽雅能够算计得了您,但她对您的敌对情绪,无疑会有所加深。也许她会转而和中原人合作, 在南洋教区给您使绊子那。”
“而你的观察力一向敏锐, 爱理,我绝不会说你的担忧有错。在这件事上,我会多加小心的——我想,我们短暂的跑题可以结束了?能把话题回到正轨来?那么, 关于在佛得角地区的航线, 我们已经掌握的情报有——”
“那是弗朗基人前往黄金地四大总督区的重要枢纽, 弗朗机人通过这条航线向四大总督区运送武器补给,很多时候也从这条线运黑奴……老师,但我不理解, 您知道您无法阻止马家姐妹的, 您看, 现在驴子修女去不了,但她妹妹去了——您明知道这点, 但却为什么不肯答应驴子修女呢?毕竟, 在我看来这个决定对谁都好——”
“看来, 这堂课是没有办法继续了。”
张坚信大祭司叹了口气, 把手里的活页本搁到了一边,摘下眼镜, 捏了捏鼻梁, “做老师的唯恐教得不够, 但做学生的总关心一些份外的事情——这也很典型,是不是?”
虽然似乎是在抱怨自己这个调皮的女学生,但张坚信大祭司当然不会轻易动气,这个历年来权势越重,已经在事实上把知识教完全啮合在了一起,不论是否是当值大祭司,实际上都掌握了知识教大权的大人物,从年轻时起,脾气就一向很好。哪怕女学生明显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但他仍相当纵容她的好奇,耐心地解释道,“一切都在于我们观察的角度,爱理,这是我和你常说的一句话,如果一件事,从三个角度来观察,都是有益的——”
“那就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推动它。”
齐爱理点了点头,“这是您常说的话,如果一件事从三个角度来观察都有好处,也往往意味着它比较容易成功。因为我们将会天然拥有两方面的盟友。”
“不过,”她指出,“驴子修女的愿望,其实就是一件从三个角度来观察都很好的事情。一方面,它能声张她的意愿和志气,您知道,既然——”
“既然她对于如今在教内的地位,并不能满足,又自知无法与我们抗衡。”张坚信说,“是的,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很好的。”
“从使团的角度来看,也不差,驴子修女的能力很强,她只是输给您,但才干仍然超过九成九的人。”
齐爱理说,“她在教内也有很高的威望,对教义也非常熟悉,她和教义撰写者是老相识了,她的传教能力很强,又很了解移鼠教的经义,同时立场也还非常坚定,至少比那些在教会还有老朋友,立场暧昧不明,做祭司更像是职业选择的,那些从教士转行来的祭司都要更加忠诚得多——
毕竟,她是个修女嘛,而且还是个破了戒的修女,这在从前,是人们攻讦她的一个把柄,如今倒成了她的投名状,尽管修女和一些女贵族,在欧罗巴是被允许靠近权力的,但她的风流韵事在使团中知道的人太多了,一旦她背叛,光是这件事都能让欧罗巴各国对她改变态度,让她无法名正言顺地靠近权力……当一个人背叛的代价太大的时候,她就很值得信赖和依靠。我敢说,徐明月团长可能是很希望要她的。而这就是第二个角度的好处。”
第三个角度的好处,就不用详细阐述了,以驴子修女的级别,能更好地为知识教在欧罗巴谋取利益,而这应当是所有知识教的祭司都能看到的共同利益。齐爱理的确不能理解恩师的决定:他居然否决了马丽雅的自告奋勇,反而决定任命齐爱理来做随使团出发的知识教代表。
当然,齐爱理的资质也不低,不算是不合格的人选,但就连她自己都认为,或许让她来当个副手会更好一些,从资历和年龄出发,马丽雅明显都比她要更强得多,也更合适。毕竟,马丽雅是永远不会背叛的,而齐爱理就没有马丽雅的那些理由了,她和欧罗巴教会的仇恨要淡得多,或者说谈不上什么仇恨,毕竟东方贤人说和她们可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她还是美第奇家族的后代,在欧罗巴还有不少近亲那,如果她在欧罗巴发生动摇,被敌人笼络过去,那知识教的脸可就要丢光了。
但是,张坚信大祭司的意志是坚定的,而且,他下的决定没人能改变,马丽雅不能,齐爱理当然也不能,这样马德烈就不得不放弃她在知识教的职位,以采风使的身份,迂回地前往欧罗巴。而齐爱理还没有整装出发,就意识到自己在欧罗巴多了一个潜在的政敌——马德烈当然会发挥一切个人影响力,想要从她这个名义的知识教管事人身上窃取权力。
而且,她在这方面基础很好,个人能力也很强,齐爱理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输,她认为理性地讲,更没有必要在洋番中开启这样的内耗,洋番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心思并不能说完全统一,如果让马丽雅取代她去,相信知识教的工作开展得也能更加顺利。
“您就从没担心过我会背叛吗?”